尹若琳松开手,周子衿像失去了所有力气,他一下瘫软在地上,呼呼喘着粗气。
“怎么了?”在他身后,尹若琳柔声问。
周子衿惊魂未定,语无伦次道:“我不知道……有人攻击我们。”
梅瑶儿从小云的冷藏箱里取出一瓶冻水,递给周子衿。他拿过,连忙灌了一大口,又淋了些到小腿、脚踝处火辣辣的烫伤上。
周子衿转过头去道谢,尹若琳微微皱眉:“波斯人?”
周子衿摇摇头,“不太可能。”他又想起月光下巍峨的拔汗拿山脉,这道连绵天堑足以隔绝天地。
但那又能是谁呢?莫非是……他想到一个极为恐怖的选项。不可能,更不可能。他心想,自己怀疑南边安西道节度使的乌兹主力实在太过荒唐,波斯人进攻反而更有可能。
尹若琳拧好假腿上的神经连接按钮,那一瞬间疼得她面色煞白。少女让周子衿背过头,她走进帷帘之中。不一会,她已经换好亮漆陶白色的战斗服装,将披肩的长发聚拢,束成了一条如瀑的马尾。尹若琳手里还各提一把长短剑,周子衿已经很久没见“阳春”和“三月”出鞘了,它们在橙光下反着寒光,让女孩看上去格外英姿飒爽。
梅瑶儿从她旁边匍匐到营帐边上,将营帐隐隐拉开一条缝。
“等等,别……”周子衿大声喝止。
来不及了。
一点雾气以飞雷之速过隙而来,直直钻到梅瑶儿脸上。
来不及了。
周子衿垂下头,不忍心看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怎么了呀?子衿哥哥?”梅瑶儿充满疑惑,但声音轻快,丝毫不含痛苦。
“咦?”雾气已经渗进,它几乎包裹住了梅瑶儿的上半身。“不烫吗?”
“不烫呀。”梅瑶儿确认似地在雾气里挥挥手,将白雾都打散了。
朦胧的视感渐渐充斥了整个营帐,周子衿起初还急忙向后退去。不到十分之一秒的时间,他就感觉到温度的变化。白雾不再像刚刚那样滚烫了,取而代之是一种淡淡的清凉。
白雾冷却了。
周子衿在侥幸到来之前,已经意识到它的原理了。
情况符合他最坏的预想,这毫无疑问是气象武器。刚刚的滚烫一定是人为所致,它或许来自某些隐藏在山中的庞大机器,在他脑里,渐渐形成了一个巨大鼓风机的图像。但不管它究竟是何种原理,他都可能活不到咨询帝国工程师的时候了。
烟雾退散,伪装的目的已经达到。
接下来……
他吞了吞唾沫。
接下来就是发起进攻的时间了。
高亢凌厉的号角声紧随其后,号角声不止从一处传来。它们穿过黑夜,轰然降临,震荡在营帐三人的心头。
周子衿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他让两个少女别乱动,周子衿扯开纤维帐篷拉链,冲了出去。然后回身,把帐篷设置成堡垒模式,那些被撕碎的纤维立马根根舞动着连回了一起。
尹若琳冲他背影喊到:“你想干嘛?周子衿,快打开,我能作战,你会死的!”
他隐隐听到梅瑶儿呜咽啜泣,但他没理会,继续往前跑。
眼前,宛如地狱图景。
山谷里布满了星星点点的荧光,犹如满满跳跃的萤火虫。那些光点进行着跳蚤似的跳跃动作,又像是百米之高拍打过来的巨浪,光是远看,就足够让人胆战心惊了。他明白,那是波斯热能喷射器才会发出的光点。这些不详的火光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活生生的波斯战士。
他保守估计,起码有六千人。不,不止,山谷里还在跳出更多,八千?九千?还是他娘的一万多?周子衿吸了一口冷气。
军屯营地,几百个训练不足的士兵正如无头苍蝇般乱窜。地上躺了些严重烫伤的尸体,有些人侥幸剩口气。但这样更糟,他们人不人鬼不鬼地叫唤着,眼球的水分被蒸干,眼窝里只剩了个萎缩的充血小球,相当影响士气。
周子衿匆忙掏出军用通信器,对着录音器大吼:“防御模块,展开,快展开啊,都特么别跑了。”
他碰到了六神无主的古力安邦,周子衿连忙抓住这个年轻人的外衣后背,周子衿指了指刚才的营帐那边,让他快带着尹若琳和梅瑶儿逃跑。如果来得及,带着村民一起跑。
军屯背后,村庄中灯光纷纷亮起。那里的吵闹声甚至快要超过营地。他们的叫嚷声混在四面的号角声中,显得杂乱,格外不堪入耳。
希娜怎么样了?
心里某个声音高呼着,你得救她,你得带她走!
军屯的边墙外,篱笆地突然升起了参参差差的好多块一米高的混凝土。在这些硬墙上,同时迸发出二十颗闪耀的光斑。这是大唐50毫米粒子冲能炮聚能的标志,它们正卖力吸收着空气中的主粒子,等3分钟后,充能完毕,这些暴力机器就能在七百米的距离把一切所照射之物化为尘埃。
三分钟,守住边墙。
各什伍长正快速集结着自己的小队,夜空中尽是灿烂火光,咒骂声和盔甲碰撞声在空气中混合,听上去相当嘈杂。
希娜。我得找到希娜。
不行,我得统帅军队。
密密麻麻的红点离他们更近了,犹如跳跃的火炬。炮手焦急地盯着仪表盘的充能指数,冲能炮口的白光愈发耀眼,可离能量迸射之时还差了一分二十四秒。
统帅?军队?睁大自己的狗眼睛!这一群散兵游勇在第一波冲击就会全军覆没,哪用得着你来统帅?
但这是我的职责。
周子衿满脸泪水,双脚打颤。他的生命就要结束在这片西域无人问津的沙漠里了。生命太短,可他体验的太少了。
他决定了,他跑去旁边营帐的军械架,胡乱抓了把长剑,将一个葡萄石榴藻井纹样的粒子推进器背上。他看向尹若琳和梅瑶儿的帐篷,那里已经被撕破,像瘪了的气球,里面空空如也。周子衿当真希她们能逃脱,跑得越远越好。
他决定了,他得去找希娜。
兀然,尖锐的嘶啸声几乎撕破了他的耳膜。周子衿仰头看去,发着不详红光的热能推进器正在空中盘旋,仿佛天上多了几百轮血月。
然后,空气又一声爆裂。这些波斯战士疾冲直下,陨火坠落莫过于此。
周子衿跑了。他的手掌尽是黏湿的汗液,费了好大劲,粒子推进器终于启动了。一股强有力的动能托起他颤抖破胆的身躯,将他托离地面。失重感袭来,他好不容易才从跌跌撞撞的状态恢复过来。
好在第一批波斯士兵目标是充能中的粒子炮。但那些炮手就没这么好运了。交手的一瞬间,好些大唐士兵的剑甚至被击飞脱手。下一秒,地上就多了几十具尸体和淋漓的血肉。
“不死军!”人群中传出一声厉嚎,大唐的防线立刻土崩瓦解,所有的乡勇士兵都丢下了武器向后奔逃。少数胡须花白的老迈战士聚集在一起,三人三人为一组在玄黑的浪潮中以少敌多。
周子衿没心思再去管前线的士兵,他不顾一切地向村落飞去。咚咚的心跳声占据了他的胸腔,死亡就在身后,慢一丁点也不行。
“唰”
强烈的冲击力从背后袭来,粒子推进器突然咔咔作响。周子衿来不及反应,失重感、眩晕感一同掌控了整个世界。天地在他眼前旋转,然后下坠。
还是没能跑掉。
他重重摔在地上,浑身像碎裂般疼痛。周子衿趴在地上,大脑几近昏厥。在他面前,一个戴有可怕面具,一身银黑全铠的不死军士兵降落,向他走来。
不死军,两千年前波斯的古老传说。他们是来自幽冥的战士,专门猎杀人类的灵魂。既死不了,更无法被打败。
周子衿从前不相信这些传说,直到他看着眼前的怪物,他的眼睛像夜晚一般黑,恶魔面具轮廓诡异,嘴里满是尖牙。
不死军从背后抽出动能长矛,只需一个按钮,它就会如同弩箭一样射来。
周子衿垂下了头,自己的一生如走马灯似的在脑中迅速滚动着。
已经结束了。
突然,他眼角银芒一闪,周子衿猛然抬头,剑光在不死军黑甲上闪烁。
但那光只闪了一瞬,下一秒,原先剑直指处,黑甲之上,竟已多了两个窟窿。一处在心脏,一处在喉头。血浆迸溅,寒意尽散,只余不死军倒地的沉闷一响。
“尹若琳!”周子衿惊喜地叫道,“小妹呢?”
“古力安邦带她逃走了,我放心不下你,就回来了。”
周子衿想撑自己起来,但浑身仍然碎裂一般疼痛。
“别动。”她柔声说,“你不知道你推进器上插了根矛吗?”
周子衿指指她身后,越来越多不死军从阴影中走出,他们将两人围得水泄不通。他苦笑着说:“你不知道我们也会被插上矛吗?”
但你一定不能死。我答应过你和梅观汐那小子。我的一生,也总该做成点什么。
周子衿忍住疼痛,用尽力气大喊:“我是这里的参军,我父亲是周徽,大唐前河北道行军总管、兵部侍郎。把我抓了,你们想讨多少功劳就有多少,放了这女孩儿!”
尹若琳显然没明白周子衿那一串波斯语究竟在说些什么,但不死军看上去无动于衷,依然向他们步步紧逼。
尹若琳出手了。
周子衿如愿以偿看到了武仙的实力,但他多希望不是这种生离死别的时候,而是某个蠢兮兮的军营大赛。
他从没见过谁的剑能比她的还快。
“阳春”露出锋芒之时,“三月”已经下起血雨。尹若琳在血与玄甲中狂舞,长安没有这样的舞,西域也没有这样的舞,它属于极北,属于魔种的馈赠。这是周子衿见过最为优雅、凌厉的剑法。
不死军一批又一批倒下去,如三月风浪吹皱的秸秆,染红了西域血色的稻田。
事实证明,不死军也是会死的,而且丝毫不比常人慢。
但事实也证明,武仙也是会累的,而且丝毫不比常人慢。
军屯的唐军已经全军覆没了,残旗猎猎飘扬着。波斯声名远播的教会骑兵“献身者”们穿着厚重的外骨骼装甲,浑身唐军的血迹。
是他们抓住了周子衿和尹若琳。尹若琳原本还想反抗,周子衿还是劝她放弃了。他们被系上电子磁锁,接触了武装,被波斯士兵押走。途中尽是焦黑的土地,燃烧的烈焰和呛人的浓烟。人畜濒死惨叫,无情的波斯士兵逐个上前,给重伤的了结了,轻伤的则被一齐带走,送进战俘营。
路上,周子衿看着尹若琳漂亮的眼睛,痛哭起来。他也不清楚究竟是为了什么,尹若琳对他温柔笑笑,可笑容掩盖不住她的绝望。
他们已经是战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