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的露天舞会上,周子衿又见到了希娜。
周子衿除了上午的联合会议,就不剩多少事了。他中午尝试睡午觉,但思维刚一模糊,那些惨白、支离破碎的影子就愈加清晰,整个世界仿佛漂浮在一片灰雾的上空。从那些影子中间,一条条神经似的线延伸而出,连接着浸在血水里的太极。他感到冥冥之中,陌生的声音在血色太极背后高声嗥叫。那究竟是一个警告,还是一段信息?
从长安离开后,越往北走,这种不详的感觉就越发明显。他已经连续几天睡不好觉了。周子衿听泰土罗的居民说,每周五当地人都会在簧火前举办舞会。他希望能去散散心,不过,几乎是一眼,他就穿透人头攒动的簧火,发现了古灵精怪的希娜。
她正戴着一种鲜艳鸟羽制成的假面,但那双碧绿的眼瞳,和机敏动人的笑脸却出卖了她的身份。簧火的焰光在她笑起时微露的皓齿上跳动,仿佛是刚刚逝去的夏夜的回音。
周子衿穿过人群,艰难跋涉到了她的身边。
“你好,”周子衿开了口,他的脸隐藏在阴影里,隐藏在蓝丝绒面具之下,“有件巧事。”
“嗯?你说什么呢?”希娜转过头来,她的声音差点被鼎沸的人声淹没。
“我说——有件巧事。”周子衿吼道。
“什么呀?”希娜的翡翠瞳孔装满了强烈的好奇。
“我认识你。”周子衿凑近她的耳朵,突如其来的呼气逗得希娜咯咯直笑。
“这不是很正常吗?”希娜侧着头,带着疑惑的笑着,“那我猜,我也认识你,我认识泰土罗每个男孩儿。”
“但你没有认识我,认识我可不是件正常的事。”周子衿坏笑着,捋了捋脸颊上面具的蓝丝绒。
“为什么呀?”希娜活像是听到了个惊天的秘密,她握住周子衿的手。西域少女的掌心温润,充满青春的生气。
火焰跳跃,她的面容和秀发看上去像淋了一层绯红。
她真的好蠢。周子衿心底冒出这样一句话。但在女孩身上,有种生机勃发,狂野的美。这是长安那些贵族小姐们说再多漂亮话,卷再多高发髻,也荡然不存的。
从这天晚上起,周子衿就算认识希娜了。
希娜在知道假面之下是周子衿后,惊奇了一下子,就迅速回到她桀骜不驯的状态去了。
在她面前,周子衿一点架子也摆不出来。
第二天在河滩地,周子衿又见到了希娜。她湿漉漉的棕色头发搭在肩上,酷热的阳光晒得小河边缘的沙子发烫。河水波光粼粼,周子衿眼里都是希娜的胴体。她穿着一袭薄薄的白衫泡在水里,麻布里的曲线早就被乍泄地一清二楚。周子衿在那里看了好久,想把她柔软白皙的小腹刻在自己的脑子里。
她早就发现了。周子衿很确信。但她什么也没意识到,只顾着专心陪自己的小弟泼水,洗浴。这时候周子衿产生了一种罪恶感,他认为自己是头恶狼,而希娜才是个人,活生生的骄傲人类。
“快下来呀!”希娜从深水向岸边游去,向周子衿游去,她那令人血脉喷张的曲线一步一步浮现在水面之上。她朝周子衿招招手:“来一起玩水呀!今天实在太热啦。”
“不必了。”周子衿侧过头,将自己的视线移开。
“诶?咱们长安的大人难道不会游泳吗?”希娜睁大了眼睛,“你一定不会游泳吧。”说完,她咯咯笑起来。
“我会!只是我穿着官服,打湿了可不好。”周子衿强调道。他当然不会游泳,即使和韩胤他们去智能泳池,也基本奔着桑拿房去,要么就在水齐腰深的海滩乐园里,躺在软绵绵的气垫艇上,嘬着名贵酒品。
“略略略,你就是不会!”希娜吐了吐舌头,“我可以教你呀!男孩子游泳多简单,穿个底裤就下来啦。”
“我哪是男孩子?我是参军……”周子衿咽了咽口水,他看着柔波荡漾的水面,被太阳晒得暖洋洋,金灿灿的。如同他现在的心绪。他确实很想扔掉丑陋的绿釉外袍,躺进这温柔的水面。
“那好——参军大人。”希娜从弟弟头上取下一顶缬草编制的草环,“大人如果下来了,这顶花环就奖励你啦。”
奖励?这女孩真是蠢不可及!周子衿连朝廷的几箱银子都瞧不上,会在乎这点小奖励?
“好,那一言为定。”他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嘴角也不受控制地高高扬起。
他把官服挂在古朴的木围栏边上,伸腿一步一步探进河去。水里比他想得更加冰凉,河水至膝时,已经冰冷刺骨了。当地人说这些河水都归西边和南边的雪山女神管辖,女神的意志随涓涓细流跨越山川,太阳再怎么晒也只能晒到表层。
周子衿转身想走,他的脚踝被一双细嫩的手抓住,那手稍一用力,他就摔了个跟头。瞬间,那如冰窟的永冬之水浸没了他的全身。在他身后,响起希娜欢快的笑声。
“好哇你,竟敢偷袭我。”周子衿蹦出水面,要去抓希娜。希娜一把将草环扔到周子衿胸前,一边欢笑着踢着水花,潜入深处。
他们在水里玩乐了很久,夕阳带着无限的奇景而来,等他们分别,已经是傍晚了。
……
晚上,他又做噩梦了。周子衿听到梦境里嘈杂的呼喊声,其他的要素也混沌不清。扭曲的人像,他们头上牵动着的粗神经似的亮线,还有冰冷的死亡气息。时而扑面而来,时而又突然消散。
索性,周子衿停止了睡觉的尝试。他走出营帐,古力安邦靠在营帐的钢架上打着瞌睡。周子衿没有吵醒他,他沿着军屯慢慢散着步。
西域的夜晚不是冷漠的纯黑色,而是一种像葡萄一样的深紫色。夜星洒满天穹,照在远处重重雪山上,反射出千万个星丛。西域的晚上很冷,周子衿裹紧了棉服。只有经过菜地的夜热能器时,温度才稍稍好些。
空气中的冷气在夜热器的加温下蒸发,又冷凝,形成一层薄薄的雾气。
他凝视着数千米外的雪山。它们看上去这样遥不可及,雾气从山峰间隐隐泄出。就如同曾经的西域,对他也是如此遥不可及。周子衿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有些习惯这样的生活了。或许不做个叱咤风云的将军,就这样过了余生也不错?
他扶着军屯西边界的木桩,除了瞭望塔的灯光还默默发光,附近已经没什么人影了。山谷寂静无声,铁丝网背后的群山俨然如同沉默的巨兽。
他又幻想起自己的下半辈子该怎么过。难道找个西域女孩结婚生子吗?这个人会是谁呢?第一个浮现在他脑海的竟是尹若琳,他忍不住自嘲笑笑,摇了摇头。理所应当,他把这个人选交给了希娜。但是她会喜欢自己吗?只是教我游泳罢了,周子衿想,我大不应该如此自作多情。
远处,雾气在群山之间蔓延,月亮被埋在了里面。群星在浑厚的白雾上投射出波澜壮阔的青紫色。
“嘶,好烫。”周子衿摸了摸脸,“怎么回事?”
那团白雾已经蔓延到他眼前,他再一抬头,雾气已经铺天盖地而来,几乎如雪崩般,他站在前面,显得渺小不堪。雾气气势汹汹,像要压垮整座村庄。
瞭望塔里响起一阵骚动,营帐间,零星几个士兵钻了出来,一脸震惊地看着越来越迫近的白雾。
周子衿伸出手去,他摸到白雾的瞬间,一阵灼烧感猛烈袭来。他立马抽回手,对那些呆滞旁观的士兵大吼:
“气象武器!快拉警报!”
他向后狂奔,白雾也在他身后丝毫不落下。周子衿看不到白雾的边界,他推开不知所措的哨兵,嘶吼着:“快,去拿防毒护具,去呀!”
“疏散居民,让他们关好门窗!”
“喏!”
“送给尹若琳,梅瑶儿,保护她们,快!”
“喏!”
“拿好护具,躲在室内,别出来!”
刺耳的警报鸣响,唤醒了沉睡中的泰土罗小镇。喊叫声此起彼伏,众人奔走相告。
气象武器,近年各国都在加紧研究的秘密武器。还好周子衿曾听王公公提到过。但他不清楚波斯的气象武器究竟研究到何种地步,更不知道以毒气防护的办法能不能起效果。
不到三分钟,白雾吞没了三座瞭望塔。高塔上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这对底下奔忙的人来说,无疑更加震人心魄。
周子衿下达了太多命令,他说的太多,但动的太慢。白雾侵蚀了他的脚踝,利刃穿刺般的痛感潮水般涌来。他倒在地上,那里离最近的营帐不过几十厘米。
他睁大眼睛,朝里拼命爬去。可白雾太快,又是‘嗞’的一声,白雾淋在了他的小腿肚子上。周子衿感觉起了无数个水泡。
他已经精疲力尽了。
突然,一双手从营帐里伸了出来,一把将周子衿拖了进去。
营帐的拉链拉上,白雾在他身后终于被隔绝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