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散的晨光微泄,窗外,蝉声鼓噪。
顾灵溪在档案室呆了一晚上,她面前的触屏桌上还浮动着十多个全息窗口。她叹了口气,靠在椅背上。少女咂咂嘴,一股血腥味袭来。
这一晚上她可没白待,她查找了此前几年几乎每一册、每一份法律事件。她倒想看看,这个传说中的酷刑头子,人屠再世,究竟判了些什么案子,能招来朝廷里这么多反对。
但现在,她却仿佛坐在一个冰窖之中,不安感撞击着她的心弦。
她发现,除了个别变态的杀人狂,所有的酷刑案件都针对权官和丧心病狂的企业家。
云岚州天师案,不可一世的第七十六代天师张嗣汉之侄张乾涌,自封‘小天师’,到云岚州设立分庙。仗着天师的旗号,再加上一两百个机械侍从,称为‘天兵’。这伙人搜刮民膏,大兴土木。在云岚山上修建九道宫,十二殿和二十四座道馆。
他们六七年前就到了此处,每年要求本州上贡八十一童男童女,这些金童玉女,实则是他的奴仆妻妾,完全沦为‘小天师’的玩物。一年复一年,良田沃土皆为他们霸占,民众还得缴昂贵的‘符法钱’——据‘小天师’宣讲,此地之所以风调雨顺,多是赖了他的道符。
三年前,大旱。百姓无粮可贡,结果被他的机械天兵们打砸抢烧,搜刮出过冬食粮。是冬,佃农饿死者不可计数。
左川海上任四个月后,连发剿报十七封,联合周边多县和云岚州太守一举剿灭张乾涌,捣毁了上清宫。其他各县拿住张乾涌,都不敢判决,甚至还拿出好吃好喝招待他,生怕触怒龙虎山的真‘天师’。
最后,张乾涌流转到左川海手下,他本以为,一个小小县令,当然不会奈他何。结果,案结,张乾涌被判活炙而死。
顾灵溪陶醉地想象着,这个‘小天师’最后被送上炙台时,究竟会是个什么表情呢?他撒豆成兵的本事,怎么不灵了?
案后,上清宫里的童男童女都被释放,回归家里。
还有个案子,消防拆迁公司案。
左川海上任之前,还有个投机取巧的前县令黄宇羊。他仗着长乐县硫磺丰富,在各个挤破头的公司中捞了个盆满钵满。案宗记录着那时的童谣:硫磺广,硫磺厂,点点都归黄宇羊。
大量新工厂的迁入引得民怨沸腾,居民们都联合起来拒绝迁离。黄宇羊和各个公司一合计,豺狼遇到狗,想出一条妙计:他们成立了两家公司,一家水管维修公司,另一家消防公司。
黄宇羊的心腹被安排去了水力局,时不时,某家倒霉住户就会遇到水管堵塞、不出水的问题。这时候,蒙在鼓里的居民们不得不请水管维修员来看看。维修员一本正经捣鼓一阵后,会在房间角落放置迷你的烟雾触发器。
过不了几天,或者等个几周的样子,这家人就会遇到一场惊心动魄的‘意外’火灾,黑浓浓的烟雾突然四散,呛得人无法呼吸。接下来,就是消防公司出场的时候了。
混乱之中,消防车闪烁着蓝红灯飞驰而来。这些救星从天而降,立马疏散居民。几乎是他们离开门的下一秒,烟雾触发器中的燃烧炸弹就会被遥控引爆。这栋水泥砌成的破红砖房子,会在火势中缓缓倒塌,渐渐被夷为平地。
黄宇羊通过这样的方式屡试不爽,那些穷苦人家本就没钱买意外险,官府对火灾更无需担责。结果大量百姓流离失所,在大街上乞讨为生,渴了只能捧一口被污染的废水,全身生满脓疮。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曾经的房屋废墟上,建起一座座污水横流的灰暗工厂。
左川海上任第一年,将这些劣迹斑斑的工厂主全抓了起来,处以极刑,勒令赔偿。那早就荣归故里的前县令黄宇羊也被他连发急报,在六百里外的南海湾被判绞刑。
顾灵溪这一晚,大概看了不下三百这样的案子。她在夏坊时,终日只知道穷苦人吃不饱饭,会有恶劣的混混黑道。但那些身披锦绣者,竟能做出如此大的恶。
她的下牙紧紧顶在上槽牙,寒意彻骨,秋末该如此寒冷吗?顾灵溪裹紧了身体。
李家想让她取缔酷刑,甚至再更一步,废除死刑。
在每一个案件中,都有浪潮般被摧残的平民,和他们背后破碎的家庭。而这些官员,想取缔这些他们所惧怕的刑罚。让他们权力的剑柄下,不存心任何坚硬的石块。
也就是在这时,顾灵溪懂了,她被人利用了,作为一个漠然的枪口。是啊,平民出身的女官的第一次弹劾,对这些老爷是多么有信服力,多么金贵,如同他们热衷于买初夜一样。是的,作为政治明星,自己的第一次弹劾,金贵无比。
她已经想到该怎么做了。
天刚蒙蒙亮,顾灵溪离开档案室——这是长乐县唯一算得上现代的建筑。朝客栈走去。不出意外的话,那些个门下录事正刚结束一晚的烂醉,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呢。
……
客栈内,大堂里几乎没有客人。一排玻璃罐中泡着各式各样的奇怪生物,它边缘的软沙发上,坐了两个打着瞌睡的年轻店侍。他们已经穿好了正红色服务袍,戴着侍应头冠。或许正是他们,将大堂光线开得很暗,店里浸在橘橙色的光中,隐隐约约还闻得到炊房中汤饼的香气。
没什么人看到她,这很好。顾灵溪小心翼翼绕过两人,走到电梯门口。
今天结束,我就要说回去。他们只是想让我明白,只要检举左大人就好,对不对?我根本不该寄希望于让他们允许我调查什么。
突然,一只手按在了顾灵溪的肩上。有力,坚定,钳住顾灵溪,她一动也动不了。
“你去哪了?”熟悉的男声传来。
顾灵溪吓得一哆嗦。
“我昨天有些不舒服,刚刚出门转了转。”顾灵溪转身,她仰起头,独孤怜英俊的脸上再也不见和蔼轻松的微笑。
“但昨天我找你,给你送晚饭,你也不在啊?”独孤怜细细端详着顾灵溪,他星辰般的漂亮眸子从未如此有寒冷过。
“那时候我大概在睡觉。”顾灵溪咽了口唾沫,她佯装愠怒,一脸气鼓鼓的样子,“我明明嘱咐过店小二了,我不舒服,要睡觉,让他别让其他人来打扰我。怎么?你敲门他都不阻拦一下?”说罢,她抄起手腕,像是副要找店小二算账的样子。
独孤怜笑了,放开按在顾灵溪肩上的手说:“别急呀,小二拦了我,可架不住我怕你饿着嘛。”
“其他人呢?”顾灵溪小心翼翼问道。
“他们啊,他们当然是喝个烂醉,现在恐怕烂在床上呢吧。”独孤怜指指电梯,“你既然不舒服,就快回房间休息吧。”
“你呢?”
“我出去转转。”独孤怜轻松笑笑,朝外走去。
顾灵溪赶紧进镂空的水晶电梯,按了楼层。她长舒一口气,虚惊一场。
下午,顾灵溪耐着性子,又跟两个门下录事和独孤怜去了另一场酒席。意料之中,酒席上,众人推杯换盏,大骂酷刑头子的不是。
顾灵溪配合地跟腔,言辞激昂,痛彻心扉。她感觉那姿态,在场所有人都会相信,如果左川海现在一进这屋,就会被这夏坊女孩儿撕的粉碎。
另两名官员认为时机已到,胖的那个泪流满面,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要回朝为百姓做主。瘦的那个泣涕如雨,一把眼泪一把涕地让按监史大人——也就是顾灵溪,一定要公正起见,公事公办。
公事公办,我当然会。顾灵溪笑笑,向他们保证。
于是,众人跪地高呼,青天大老爷,仿佛狄阁老再世。
当晚,他们乘那艘军用神行舰离开了长乐县。三小时的旅程后,众人疲惫不堪。他们回到长安,门下省府。
第二天,顾灵溪递上一封弹劾书。
此次长乐县的实情,被她一清二楚写在书文上。她结尾如是写道:错不在左大人,在别有用心的一众庸才上。
第三天,皇城禁宫,后花园。皇帝李灼雪坐在檀木龙椅上痛苦呼吸着,梅花病让他的肺部如同烧灼。太监们劝他休息,但皇帝坚持要在病情好转时亲自为政。他打开一封奏折,上面按着四十七个人的红泥指印。上面条理清晰地列了取缔酷刑死刑的一系列必要性。
至于顾灵溪的弹劾书,在中书省审阅时就被刷下来,辗转多人,最后交到了隆王手里。
等待她的,是场宏大的报复。
这天傍晚,顾灵溪按腕表的消息,找到了白寅的住所。
须发雪白的仙逸老人端正坐在蒲团上,缓缓叩着茶盖。
夕阳的紫红光幕打进来,在茶杯里,同里面的绿意一同燃烧。房间里茶香四溢。
“恩师……”顾灵溪喊出了声。
白寅沉默了好一会,对顾灵溪开诚布公;“爱徒啊,你惹了好大的麻烦。”
顾灵溪埋下头,耳边的碎发遮住她的面红耳赤。
“有一位大人愿意保护你。”白寅吐字如细涓涓的流水,他盖上了茶盏,“但这需要你的完全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