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的暖阳如一条闪亮的白金缎带,点亮了风轿的每一扇舷窗。风轿内,眩光把所有房间点缀地闪闪发光。
周子衿满脸惊奇地撑在舷窗玻璃上,从上风轿开始,瑶儿就不断兴奋地抱着小云转圈,现在瑶儿更是抱着小云,睁着大大的眼睛,生怕错过每一毫景色。
这是瑶儿第一次坐这么久风轿吧?尹若琳想,不,这似乎压根就是她的第一次。她宠爱地看着这个弱冠之年的小妹妹。她伸出手,替瑶儿梳理乱蓬蓬的栗色短发。
“阿奴……”周子衿连唤着皮肤黝黑的昆仑奴,“阿奴,这地方是波斯前线?”
“少爷,这里是安西道,焦砂城。”昆仑奴不流利的汉语一顿一顿,“四年前,大唐天军在这里战略撤退。安西道九州被付之……很多炬。”
“我问这里是不是前线!”周子衿嗔骂,“汉语差么就算了,哪学来个成语也不会好好说啊?”
“秉少爷,这里离波斯边境确实只有百余三十里。不过战争已经结束三年了,这里算哪根线呢?”
周子衿醉心望着风轿下的风景,心不在焉地说:“听好了,阿奴,只要线的对面不是自己人,就永远是前线。”
但这哪里像前线的样子!尹若琳听着他们的对话发笑。
风轿下,麦浪翻滚,整片整片的农地被太阳能反射镜照耀,反射出直奔地平线最远处的草之海。金色、青绿交替变换着,整齐划一的耕种机器人在连绵不绝的粮食海洋中劳作。风吹皱茎秆,草海一片片弯下腰去,亦如海岸上的白色浪花。
这些长安来的远游者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景象。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三个人,连同昆仑奴,都看得如痴如醉,嘴角忍不住地上扬。
这是生命的奏鸣曲,磅礴的生灵之音再次汇集成了和弦。无边无际的草浪融化在天际尽头的白金太阳中,尽管风轿的镀膜层隔绝了外部的音量,他们却隐约听到风吹草动的柔声细语。
“我还从来没见过……”周子衿眼睛越睁越大。
“我也是。”尹若琳语气中带着赞许,她感觉心中没来由的忧伤突然被眼前的磅礴生命驱散。一旁的梅瑶儿正打开小云的录像模式,丝毫不漏地录制下来。
他们三十分钟前刚刚穿过君北漠,又飞过拔汗拿的陡峭群山,盆地一望无际的平原展现在他们眼前。
在麦海的远处,一个小黑点越来越大。随着风轿驶近,众人才逐渐看清了它的模样。一座高耸的石料堡垒参天而起,刺穿了整个平原。在它周围,各个大小不一的灰褐色石堡拱卫着中央堡,也显现他们眼前。
“少爷,那里就是安西道焦砂城。”昆仑奴兴奋地说道。
风轿停在了一个整洁的军用航空港,尹若琳为周子衿开了门,他长叹一口气,才好不容易决心去面对自己的命运。
对被贬谪之人来说,再美的风景也会在坏心情面前变质老朽。
航空港内井井有条,这里是军屯所在处。防御性的石堡在五公里开外,目前只作为鹰娑都督府的指挥中心使用。军屯再往外,就是百姓的集市、农庄、住所以及太阳能厂了。
华丽的风轿一降落,就被好奇的士兵围住了。四个热情的士兵挤上前来,对几人叉手行礼。
“周参军,在下叫古丽安邦。我们奉罗都督之名,特意在此恭候,迎接各位。”一个深眉邃眼的年轻胡人微微欠身。
周子衿皱了皱眉,不过个兵卒子,见我既不喊‘大人’,又不行大礼,这地方教化属实要不得。
他看了看身上的绿釉长衫,又想起自己已经是小小参军。混入杂官之流,不免又有落差感作祟。
“走吧,周大人。”尹若琳带着梅瑶儿已经向士兵走去,她笑着回眸,冲周子衿和他的仆人挥挥手。
他们坐上一辆大而扁平的铁壳车,这些鹰娑府的士兵称其为沙叶车。这比喻相当形象,它的涂色焦黄,足足一人高的履带被外壳边缘掩盖住。从天上看,制定会被人以为是片秋天的叶子,在沙中穿流。
道路很宽阔,一看便知是专为军事用途修的。周子衿发现,有些地区百姓和军屯是混住的。但双方非但没有问题,反而相处和睦,看上去当地人都安居乐业。
几个士兵和长安一行人相对而坐。这些年轻人有纯纯的胡人样貌,比如古力安邦,也有胡汉混血,或者纯汉人。他们都在周子衿对面坐立不安,脸上赤红。
“你们是怎么了?很热吗?”周子衿问,他特意感受了一下车内温度,明明很合适才对。
他们的脸唰得更红了,连忙摆手:“没什么,没什么……”
两边又陷入沉默。
古力安邦先小心翼翼开了口,“参军,这位姑娘是您……”
周子衿看了看尹若琳,尹若琳替他开了口:“我是参军的妹妹。”
“啊……这样。”古力安邦猛地点头。他的视线突然落到尹若琳腰间两把雌雄剑上。
双方又不再说话。
汉人长相的年轻人蠕喏着嘴唇,终于像鼓足了勇气一般,颤颤巍巍问道:“周参军……那个……长安的姑娘都像这位妹妹一样好看吗?”
他说完,剩下几人立刻看向别处,但耳根还是红得透顶。
参军……怎么不喊‘周大人’?周子衿对这名字听来总是刺耳。
“长安的姑娘嘛……”周子衿回忆着,“各有各的好看吧。但像这姑娘一般好看的,确实不多。”说罢,他对尹若琳眨眨眼睛。这举动引得一车人欢笑起来。
气氛不再尴尬,长安的几人才发现,他们竟有如此多的问题。
“长安是不是很棒呀?”
“听说那里的大东方塔可壮观了!我老早就想去看看。”
“大东方塔算什么呀!我听去那闯荡过的叔父说过,那里的房子全是浮空的!浮空城就有好几百个吧?”
“浮空房子?这有嘛用?姑娘,你评评理,他是不是吹牛?”
“小姑娘,你的机器人是什么型号啊?我还从没见过这样小的机器人。”还有个戴眼镜的木讷技术兵这样问梅瑶儿。
周子衿没怎么说话,但尹若琳和梅瑶儿尽量不厌其烦地为他们解答。这些淳朴的小伙子,简直把长安当成三十三重天的长乐圣地。
还是不要这么快击碎他们的幻想为好,周子衿想。他脑中又浮现朝堂上那些假惺惺咧开嘴的尖牙。
鹰娑都督府巍峨地矗立在一个山谷之内。它的石料尖塔高高拔起,像一把利剑,风格类似欧陆世界中哥特建筑的尖利塔顶。但实际上,它早在哥特的概念传入大唐前就修建起来了。
九百年前,大唐丢了怛罗斯,从此拔汗拿盆地就成为了大唐最北边的桥头堡。它先是注视着石城国随风沙逝去,再看着波斯日益崛起,并在三年前睥睨着波斯被唐军击败,重回了大唐的掌控。
通过三道守卫严密把守的石门后,他们终于进入尖锐石塔的大门,扭转到了都督府会客厅。
罗戈亚,鹰娑府大都督。掌管安西道北面军两万人。
周子衿曾经听父亲提到过。他可以说是整个大唐西北域,除安西道节度使外,最为权势滔天的人。
但谁都知道,安西道节度使昏聩愚笨,那三万唐军主力只是在乌兹山种种田,酿酿酒罢了。唯有罗戈亚,是实权在握,大众归心。只要他说今天沙子太干了,那整个西北的蝎子都得吐唾沫。
当周子衿见到这个传说中的男人时,他还是忍不住地失望。
坐在都督主位上的那个可怜小老头就是名震西北的罗戈亚?他身体佝偻,像缩了水,脖子上的皮肉都差点陷进骨头里去。他脸上雪白的须发间,还依稀见得残存的胡人特征。
小老头见到他们,腾地站起,热情招呼他们入位。
“啊呀,快请进啊各位,这可是我们长安的朋友啊。”他笑眯眯地左右招待着,周子衿还觉得稍显滑稽。
“还有你们,几个年轻人。”罗戈亚对四个士兵说,“来都来了,你们坐下来,一起吃个饭。”
四个士兵连连谢过,昆仑奴同他们一道,就坐在尾席的位置。
这确确实实就是吃饭,周子衿看来,完全不能称之为宴会。
音乐?没有。歌女舞女?更没有。
饭菜倒是不少,没什么水晶皮儿、软糯虾蟹做的糕点。桌上摆满了胡饼、大盘大盘的羊肉,用孜然、八角、胡椒和其他香料码上,是很实在的午餐。
众人入了座,开始享用餐食。
“参军呀,我们这里收到报道了。长安出了事,对不对?”罗戈亚掰断一根羊骨,抓着孜然烤焦的羊腿送入口中。
“大人,正是。”周子衿回答,“太阴星君诞的袭击实在是场灾难,现在朝廷在集中调查此事。”
“噢……这样啊。”瘦小老人点点头,“你父亲呢?他身体可好?你知道吗小伙子,我还认识你父亲呢。我们此前呀,去了北方,一起和青鸟党人干过仗。”
“他……”周子衿想编造些寒暄的场面话,但他一想起父亲病重的样子,从他嘴里只出来声不易察觉的叹息。
“我知道了,孩子。”罗戈亚眼中露出忧伤,“现在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咯,老朽也不中用了。最近的脑袋,一天比一天不灵光了。他倒好,有个乖儿子,自己能躺在床上呼呼睡大觉了。我呢,还在这儿,带着这些小伙子防备豺狼,一天也休息不了。”
“谢谢……大人。”
罗戈亚举起酒杯,“敬你父亲的健康!”众人陪他一齐举杯,老头率先灌了一大口酒。他一把将酒杯咣当砸在桌上,“来,满上,满上!老朽别的都不行了,就爱喝酒。小伙子们,别介意,如果你们在这大漠里待上个几十年,和酒做朋友,总比和沙子做朋友好吧?”说罢,他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个相当慈祥的老头。周子衿能从他眼里看出对父亲周徽的惺惺相惜。老头和每个人都都这样说话,他问候副官是不是还和老婆吵着架,然后拍桌大笑。他又夸赞尹若琳漂亮极了,真有长安贵妇人的韵味。还逗得梅瑶儿咯咯直笑。他再问几个士兵,家里麦子收了没,今年秋收准备地怎么样了,够不够过冬。
午宴快结束时,罗戈亚问起,此前他向皇帝上书,希望再开拨一些士兵过来。不知陛下有没有在朝堂上提起过。
周子衿努力搜刮着过去的记忆,他努力撇去那些虚浮的恶心笑脸和阴沉表情。
但显然,这件事是他头次听说。于是周子衿摇摇头,表示毫不知情。
欢乐的气氛一下凝结,尹若琳看向尾席的士兵,他们眼中流出明显的失望。
老头子闪过一丝怆然,又立马大笑:“长安有难,当然以长安为主。朝廷总会忙过这一阵的。”
“是啊,罗大人。”周子衿嘴里囫囵吃着烤的焦香流汁的羊腿,心不在焉应着。
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羊腿还被他悬在嘴边。他抬起头环顾四周。
他的视线看向罗戈亚身边两个侍从,再移到长桌边缘四角的七八个士兵,以及门口立着的两个守卫。
他回想起从风轿登陆后,从航空港下来之后,一路上遇到的各个士兵,各个一闪而过的脸庞。
辛酸感瞬间盈满了他的胸肺。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是这几个年轻人来接他们了。
这四个人,是他们一路上,遇到的唯一的年轻士兵。
午后,阴影洒到这些苍髯侍卫灰白的须发上,为它们蒙上了一层深色。阳光会在晚上落幕,第二天又照常升起。但这些边陲的守卫者已经老去,并且永远不可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