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宁几个人在一边作诗,徐煜也不去看,由着她们胡闹,认为不管诗词再好在他看来也没什么意境,即悲剧才会令人感动久久,而自家姐妹无忧无虑,吃穿不愁,无非是少女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诗强说愁而已。
翻来覆去看顾影怜的诗集,嘴里反复念叨“钿匣空劳郎定情,烛花常替侬垂泪”两句,忽然对朱明之说道:“照这两句看来,他两个是定过情的。”
“那我怎么知道?”朱明之已经看出徐煜这句话的用意,索性说道:“你是在艳羡人家的情意,想替他们编一部传奇或小说吧?”
“我就是这么想的。”徐煜两眼放光,“有如此多的佳作,不难将这对有情人的细节再现,再经过我的编撰,一定会流传千古。”
“呆子!”朱明之摇头,“可不要遗羞千载,始乱之终成之?你写小说且不管它。一个尚在人世,万一影怜也活着,你的大作问世,叫她怎么做人?可知道得之易者失之易,这是千古不易的道理。
徐煜皱眉思索起来,朱明之干脆解释道:“你看古今书籍上的小说不少,有几个能成就的?须知小说上记载的东西,多是写书的人自己犯了这一着,到头来成了终生恨事,遂借着笔墨故意反说得美满,聊以自慰而已,其实结局皆是相反的。譬如说一部奇书,你本想买回家,人家却先给你看了一遍,那么你买不买都不打紧了,就算买回家也看得不贵重了,这是一说。
若讲得易失易的话,也有比喻,比方天孙和牵牛两口子,一年只聚一夕,而人生聚首一年三百六十日。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是两夕的光景,不是七万两千夕么?天孙和牵牛便是七万两千年的缘分,可见凡人的缘分也是有定数的。”
徐煜笑道:“这可错了,我爹说宇宙差不多等于永恒,以百万光年计,相对而言,人的历史仅仅不到百万年,夏商周发明文字以来,更是不到几千年。所以天孙牵牛两口子的缘分是凡人所无法想象的长长久久,各种感人故事代代流传,何尝又不是永恒呢?”
“不行。”朱明之不同意,“你的结尾一定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徐煜叹道:“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想弥补遗憾而已。”
“遗憾已然事成定局,你的笔又不能封神,还是尊重他二人吧。”朱明之坚持己见。
“那好吧。”徐煜让步了。
这一日,薛文的书童文儿再次来徐府送封信。一路上就见官员的轿子成群,开锣喊道的往来络绎不绝。整条街上挤满了各式人等,人声鼎沸。
从路边挤到徐府门前,见外面搭了临时的马鹏,拴着几十匹高头大马。左右还搭了两座花棚。坐满了有身份的管家师爷等,大门口两侧的围墙下歇满了黑压压的家丁,许多亲兵成群结队的四处站着。
看那些军士的服侍,有五军都督府的。也有指挥使司的,也有王府仪卫司的,京卫指挥使司的。更多的他也认不出来。
看起来府里有事,文儿不敢轻易进去,于是去了街口的茶肆里找熟人。一踏进门槛,满楼都是吃茶聊天的兵丁差役,好不容易在二楼找到了竹兰的二儿子薛雨,不但是酒桌上的朋友,彼此还有点亲戚关系。
文儿把薛雨拉了出来,说道:“我有封密信要亲呈二爷,你能不能帮我见一见?”
“没问题。”薛雨一口答应下来。
文儿边走边问道:“今儿什么事这么热闹?我家老爷少爷怎么没动静?”
“哦。”薛雨解释道:“今儿八月初二,是东府大太太六十大寿,又是西府四老爷的三十八岁小庆,所以东西两府都热热热闹,前来贺喜的武官大多乃我们老爷的麾下,所以先来这边问候一声,然后再过去贺喜。你要见二爷,我带你里面园子里见去,外面有客人,不方便。”
“多谢哥哥。”文儿笑嘻嘻的跟着他进了大门,见长长的甬道两侧滴水檐下也坐满了仪从、执事人等,拥拥挤挤的也不知有多少人。
二门上挂了红彩,椅子上坐着几个锦衣卫将军,编制共一百人,在午门内外昼夜守卫,而午门是紫禁城的正大门,锦衣卫将军的地位最高,徐家是唯一御赐十人把守府门,这份殊荣独一无二。
因有锦衣卫将军在这里弹压闲人,进了门后便感觉清爽多了,只有二三十个空官轿,好些徐府的亲兵分两排站班。
猛然听见里面炮响,薛雨忙拉着文儿站到边上去,从穿堂里头飞也似的抬出来两乘大轿,后面跟着七八个管家,一转眼就出了门。
文儿小声问道:“是谁?”
薛文摇头,旁边当差的亲兵说道:“右军都督府的左右都督。”
文儿吐吐舌头,自家是文官,等闲难得一见武职,人家徐府就不同了,没有一个在京六品以上的武职不来拜访。
猛地又传来了炮响,文儿伸着脖子观望,可半响没见一个人出来。原来这炮是大门口送客的,一会儿又放了三声炮,从里面跑出来许多管家管事,随后一串儿扛出许多的箱子。
箱子上都铺着缎面,摆满了光彩夺目的花果寿桃一类,一架一架的打文儿的面前走过。文儿粗略点了点,共是二十四架贺寿的抬箱,箱子里面的好东西也看不清楚,反正觉得什么都稀罕。
“别看了,快来。”前方的薛雨回头招招手,文儿忙跟了上去。
过了穿堂又过大厅,一路到处挂满了喜字寿字的大红缎幛,薛雨带着文儿打西首游廊抄近路走了半响,进了一座墙门,上面盖着青红色的雨廊。
文儿迷迷糊糊的走着,又进了一重门,抬头见远方的园门上方悬挂一块匾额,上书“一粟园”。
薛雨乃徐煜身边的大管事,自小一起长大,母亲是内管家竹兰,两侧走廊上的小厮们纷纷跑过来问好,管门的婆子也亲热招呼。
但即使如此,薛雨也不能擅自把外人领进去,嘱咐文儿在这里切莫乱走,让人给他拿个凳子和凉茶,他自己进去了。
徐薛二家是至交,是以认识文儿的小厮很多,大家伙嘻嘻哈哈的聊起了天。
好半天,有小厮叫道:“二爷出来了!”
文儿急忙站起,他还从未见过徐家二公子,一眼看见薛雨跟着一人出来,年纪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比自己的岁数还小些。
戴着束发紫金冠,穿着四爪蟒的箭袖大衣。上面罩着西地文锦的背心,约有二三尺长,下面结着排穗须儿,刚和大衣一样长。
腰间系着四块古玉的扣带,里面衬着白湖绉衬里衣,满脸秀气,眉目如画,觉得把自家的爷们都比下去了。
因徐灏不在家,故此徐煜亲自出来应酬,文儿抢先弯腰说道:“我家老爷本要来道喜,因公务在身,命小的说声抱歉。”
“不敢。”徐煜笑道:“回头我当去贵府给薛叔请安。”
文儿便把怀里的书信取出来双手递上,徐煜接过来拆开大意看了下,神色显得有些惊讶,说道:“我知道了。明儿我定会过去,顺便见见此人。”
“是。”文儿唯唯,见徐家二少爷还有话要交代,忽然跑过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厮,“太太喊少爷去。”
“好。”徐煜匆匆对文儿说道:“我也不回信了,你家去代为问候,也请那位客人保重些。”说完转身走了。
文儿和薛文出来,随口问道:“怎么这里不见一位客人?”
薛文笑道:“客人多着呢,当然大多在东府西府和正园三处,几所院子里挤满了客,就是一粟园也挤满了各家的女眷小姐,你看不见罢了。”
文儿点点头,暗暗赞叹。原来薛家有位客人,就是顾眉仙送来的诗集中,那位才华横溢的盛家公子,他和妻子听闻顾影怜失了踪,一年来在江南各地寻找,感怀之下所作的诗词大多寄给了顾眉仙。
夫妻俩辗转到了金陵,借住在薛府,随即盛公子病倒了。偶然间听薛家妇人描述过园中的姑娘如何美貌,其中一人无论相貌年纪都酷似失踪的顾影怜,大惊大喜的盛公子遂请求薛文帮着查访。
上一次薛文派文儿去徐府,其中就为了此事,奈何徐灏不在家,薛文不便调查就搁下了,一切等徐灏回来再说。但是盛公子病重,担心自己余日无多,私底下哀求文儿帮忙。
文儿回来把情形和徐煜的话告知盛公子,又称赞徐煜如何如何俊逸,没一点公子习气。盛公子听了,想见到徐煜的心情越发殷勤。
一连几天却不见徐煜的影儿,倒是梦中见了好几次,于是盛公子很是失望,怪徐煜终究是位纨绔子弟,不近人情,滚热的心也随着冷了。
一直到了八月十六日,病好了些,只是还怕风,盛公子提出要亲自去一趟徐府,妻子劝不住,只得依了他,叫多添了几件衣服,借了薛府的暖轿,仍请了文儿跟了去。
不料到了徐府,管事说道:“二少爷被朱家老太太请过去过中秋了,不在家。”
大失所望的盛公子只得回来,过了几天又去了,门上说:“还没回家。”
这下子盛公子真的生气了,绝口再不提徐煜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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