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江南那种能侵入骨缝间的湿寒,中原的隆冬,在无风的时候要显得暖和许多,尤其是在清晨,更是如此。
叶玄揉了揉还在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睡眼惺忪的从营房里的铺位上爬了起来,他依稀还记得,昨夜因为久别重逢,四个人都喝的有点多,最后摇摇晃晃的令卫兵在主将营帐里安排四个铺位,就这样睡了。
叶玄转过头去,父亲和叔父的铺位上早就没人了,而另一边的叶坤,还睡得四仰八叉,打着呼噜,有一只脚甚至都伸到自己铺位上来了。
叶玄笑了笑,接着就是一脚,把仰头憨睡的叶坤踹回了他自己的被窝里。
而叶坤也被这一脚踹醒了,一个激灵,从铺位上暴跳而起,手里拽着被子,神情紧绷的左顾右盼,嘴里还在喃喃自语道:“怎么了?怎么了?有敌情吗?”
在惶惶然的紧张之后,叶坤这才将仍不敢松懈的目光看向了已经笑出声来的叶玄,反应过来后,顿时泄下气去,又重新精神困顿在坐到了铺位上,眼神中也变得满是怨恨,长长打了个哈欠,骂骂咧咧道:“吃饱了撑得?吓唬为兄干嘛?”
说完,叶坤就又蜷下身去,缩进了被子里,继续睡觉去了,叶玄一看,有些不满的道:“哎?不是,你怎么又睡回去了?没看到父亲和叔父都已经起来了吗?”
说完,叶玄又轻轻踹了两脚叶坤,示意他赶紧起来,而叶坤只是裹了裹被子,不耐烦的道:“他们起来了就起来了,今天好不容易能睡个懒觉,我可要好好睡个够!”
听到这话,叶玄也就只有无奈的摇了摇头了,依照他对叶坤的了解,叶坤说要好好睡个够,那叔父叶常不亲自来拧着耳朵叫他,他是不会起来的。
叶玄此时觉得头还有点眩晕,便也不再去管叶坤了,他看了看从营帐外照射进来的阳光,估摸着应该已经过了巳时了,突然嘴角一挑,轻笑了一下,接着又踹了一脚叶坤,问道:“从此地去云山要多久啊?”
叶坤懒懒的往另一边挪了挪身子,估计是不想再被叶玄用脚踹了,然后又以十分困倦的语气回道:“从此地,过曲邑,向东二十里便是云山,骑马前去,最多不过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叶玄琢磨了一下,突然笑得更开心了,赶紧起床整理好了衣物,又简单洗漱了一番,临出帐前,还故意回过头看着仍蜷缩在被子里的叶坤,笑骂道:“你就接着睡吧,看等会叔父不来收拾你!”
说完,叶玄便掀开帘幕,出去了。
帐外的空气清晰了许多,不像帐内还弥漫着一股酒气,叶玄狠狠吸了一口气,却不想空气中的那股寒意一下子浸入他的心脾,引得他一阵咳嗽,猛灌几口水后才得以好些。
睡得时间久了,肚子自然也就饿了,叶玄没想着要在营地中参观,只是想赶紧找点吃的填填肚子,但又碍于初来乍到,不熟悉军营的部署,便只能边走边看,四处寻觅。
但就在叶玄左顾右盼,四处张望之时,却正好碰见林潇云骑着马从奎字营营地一边过来。
“叶少将军这是在四处巡查呢?”
林潇云在叶玄跟前勒住马,带着笑意,调侃了一句,看得出,林潇云今日心情颇为愉悦,在他身旁,是身着常衣,肩背行囊的兰致和另外一个便衣随从,而身后,则是那个背着短剑的少年。
对于兰致,初入军营时,兰左使回营议事的那一日叶玄便见过,虽然仅有一面之缘,但他对兰致印象却十分深刻,因为他在对方身上也能看到一种“处万变而波澜不惊”的气势。
这一点,是和林潇云极为相似的。
叶玄尴尬一笑,先是对着两人行礼,方才道:“不是,肚子饿了,又不知道伙房在哪,正四处找呢!让林将军见笑了!”
虽然叶玄此时穿着一身深衣,但通过林潇云的话,兰致已经猜到了叶玄的身份,笑了一笑后,从马上将一个小布袋扔给了叶玄,道:“本将恰有些多的干粮,叶小郎君不嫌弃的话,可以将就一下!”
“多谢兰将军!”
叶玄顾不得再行礼,就打开了那布袋子,就着凉水,吃起了干粮。
“如何?是今日随我回曲邑营地,还是改日?”林潇云看着正吃干粮的叶玄,笑问道。
“我今日便去!”叶玄喝一口水,将口中的干粮咽下后,又接着道:“不过林将军稍候,我先去向父亲禀报一下!”
叶玄说着,便嚼着干粮,转身向操练的场地而去。
不多时的功夫,叶玄便又背着个行囊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身戎装的叶凌和叶常两人。
互相见过礼后,林潇云赔笑道:“今日便把景之带走,对不住叶公了!”
“哪里的话!”叶凌也笑着回道:“日后犬子就劳烦林将军了,还望林将军多多指点,悉心教导,该责罚狠狠责罚便是,不必顾忌老夫颜面!”
“一定一定!”
“景之,是不是还带一个府里的亲卫过去?”叶凌终究还是有些担心叶玄的安全,不禁这样说道。
叶玄摇了摇头,道:“不用了,这样过去还有什么意义!”
林潇云听闻,也笑着道:“叶公放心,在下一定会保全景之安全的!”
叶凌点了点头,神色稍安,但随即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看着林潇云,欲言又止,斟酌一番后才道:“还有一事,请林将军候老夫片刻!”
虽然心中疑惑,但林潇云没有多问,就只是点了点头,索性便下了战马,牵着缰绳,就站在原地等候着。
过了半刻钟,叶凌又从主将营中出来了,同时手里还拿着一个装信的竹匣子,将它交到林潇云手中后,拱手道:“劳烦林将军将此信转交给剑师瑰先生!”
林潇云迟疑的看看手中的信匣,又抬眼看向叶凌,不解的呢喃道:“瑰先生?”
叶凌郑重的点头,语气严肃,道:“没错!”
也是在此时,稍有思忖后的林潇云似乎才想明白了一些事,释然一笑后,抱拳道:“叶公放心,此信我一定带到!”
说完,林潇云一个箭步上了战马,叶玄也接过马鞭,随即一步跨上叶常牵过来的一匹马,向叶凌和叶常抱拳道:“孩儿去了,父亲、叔父保重!”
叶凌叶常两人看着马上的叶玄,点点头,不说话。
而就在一行人准备启程时,一个衣衫不整的身影却忽然从主将营方向跑了过来,一边跑还一边系着右腰的襟带,大呼道:“等等我,等等我!”
“景之等等我!”
来的人正是叶坤,应该是叶凌刚刚回营写书信时,叶坤方知晓叶玄要前往林字营的消息,这才急急的赶出来送行吧。
叶常不满的瞪了叶坤一眼,喝斥了一句:“成何体统!”
叶坤顶着叶常恼怒的目光,缩着脖子踱步到了近处,还故意站在叶凌一边,先是对林潇云和兰致拱手行礼后,方才对着马背上的叶玄嘿然一笑,道:“我来晚了,你不会怪我的吧!”
“......”
叶玄听了,不禁有些无语,不过他也不打算数落他什么了,忍着笑,对叶坤抱拳道:“景恒保重!”
“嗯,嗯!保重!你也保重!”
随后,林潇云和兰致两人向叶凌两人道了一声“告辞”后,一行人便在叶凌的注视下,出了营地,向着曲邑的方向而去。
兰致在到曲邑的路上,和两人告别,领着那名便衣随从赶向南阳的方向,而林潇云二人则带着身后的一队卫士回到了曲邑。
曲邑原是洛阳城东南角的一个小镇邑,边周不过七八里,地域有些狭长,斜卧在洛阳和云山之间,尽管在行军图上就是小小的一个点,但实则是拱卫洛阳的南方门户,后汉光武皇帝定都洛阳后,此地便长期驻守着京中调拨的精锐将士。
镇子周边并没有护城河,只是围着一圈高约三丈,以黄土夯实的城墙,也有城门和城垣,甚至还有一个简易但十分讲究的城楼,此时城墙上还四处飘扬着林字营的白色旌旗,而执勤的将士则肩披白袍,五步一隔,正四处查探着。
底下的城门大开,但在进城的道路上却排了数层的木栅,不时还有哨兵斥候从镇子内进进出出,前往四面八方查探。
林潇云一行人实则在离曲邑七八里的地方,便已经被林字营的斥候查探到了,所以在他们到达曲邑城下时,邵为已经领着两个卫兵在此等候了。
叶玄和邵为彼此见过礼后,林潇云便下了马,将缰绳交给一名卫兵,随即和邵为并肩向着城门内走去。
而叶玄则和身旁的赵方一同下了战马,牵着缰绳在后面跟着。
“曲邑这些时日以来没出过什么事吧?”
“一切安好!”邵为点头,严肃的道:“只是听说洛阳北边的肃甄大军近来活动频繁,会不会生变啊?”
林潇云顿了顿脚,停步望向洛阳城的方向,摇了摇头,叹口气道:“无从知晓,担好我们的本职就好,以不变应万变吧!”
“林将军一路奔波了吧,不如我先去安排席宴,为将军接风洗尘?”邵为说着,就欲先行一步向伙房而去。
“不必!”林潇云伸手打住了邵为,接着笑道:“我昨夜便到了奎字营,接风洗尘,那两位算是代你接过了!”
邵为听闻,会意一笑,也就罢了。
“这两位,着人安排一下!你先随我一同去城墙上看看!”林潇云看向叶玄和赵方二人,对邵为说道。
“张老九,你先带两位郎君下去休息,安置好居所!”
邵为说完,那叫张老九的高个子卫兵向叶玄和赵方两人抱拳行一礼后,面无表情的道了一句“两位郎君请随我来”,便转身向城内走去。
叶玄和赵方两人相视一眼,也没敢怠慢,向林潇云和邵为告辞后,各自牵着马,跟在老九身后,进了城。
叶玄进城后,一边四处张望着城邑内的布置,一边也打量着身前给他们俩带路的张老九。
这张老九的年纪看上去应该在二十五上下,皮肤黝黑,满脸胡渣,一对箭眉横在战盔之下,颇有英气,而一双眼睛则时时刻刻都透露出警惕防范的目光,使得他整个人的气势看上去就像一张拉圆了的弓一样,始终是紧紧绷着弦。
当然,让叶玄影响最深的还是他的高个头——竟有将近九尺,比自己高出一个头来,或许,这也正是他名字的由来吧。
叶玄一直就没觉得自己矮过,可站在这个张老九面前,他得仰视对方才行,而赵方就更别提了,算上总角的高度,才刚及对方腋下,再加上张老九那孔武有力的身躯,不禁让叶玄在心中掂量着:若是贴身肉搏的话,他和赵方两个人都不够对方揍的。
张老九一路上只是一言不发,迈着大步,将两人先引到了马厩,拴上马匹,而后又折回到一处木质小宅院前,指了指院内算不得高阔的屋舍,对二人恭敬道:“这便是二位日后的居所,请两位稍事休息,若有吩咐,在下即刻便到。”
说完,也不管叶玄和赵方是何表情,便转身离开了。
叶玄看着大步离开的张老九,无奈的苦笑了笑,回头对赵方道:“进去看看吧!”
说完,便领着赵方进了院内。
这里终归不是军营营帐,而是一个重新修缮过的民房,小小的院子围着三方屋舍,左侧一边是两间厢房,右侧是一间厨房和和一间杂物室,正对着院门的主房则有一间不大的客堂和两间侧厢。
屋舍算不得阔气,平平常常,却也修缮打扫得整洁干净,步入其中并没有那种令人神经紧绷的军旅之感,而此地远离营地的聚扎区,也显得安静闲适。
叶玄随着叶凌,在军营中已经磨砺了数个春秋,对如此别致的安排,还颇有些不适应,而赵方家境虽然阔绰,但既是习武之人,因此也吃了不少苦,对身处前线,还能有这样的待遇,不由得有些惊讶和诧异。
待到两人入堂中休息,张老九端上来了茶具和饮水,恭敬的立于一边,道:“两位暂且休息,前线苦寒,只请二位郎君委屈一下了!”
叶玄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而这时,外面却来了个年纪稍轻的兵士,在张老九耳边轻轻嘀咕两句后,便又匆匆离开了。
张老九的眉头先是皱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正常,转眼抱拳道:“林将军已在营中等候二位郎君了,还请两位随我来!”
说完,同样又是面无表情,自顾自的迈步离开,而一番接触下来,叶玄倒也很快适应了张老九的这种行事风格,不动声色的和赵方一起,跟在张老九身后,出了院门,向着主将营而去。
林字营的主将营帐扎在北墙靠中的位置,后方便是上城墙的夯土阶梯,这样,一旦出现敌情,主将便可第一时间登高远望,掌控全局。
从规模上看,比之其他普通营房,主将营帐自然要阔气不少,帐前两列操戈执戟的卫兵整齐划一,排出一条宽不过两丈的走道来,直直通向帐前,而在帐前,两边还各自矗立着一名腰佩短剑、器宇轩昂的亲兵,正按着剑柄,紧紧盯着张老九和叶玄三人由远及近的步伐。
当然,帐前的两名亲兵在紧盯着叶玄的同时,叶玄同样也在打量着对方,虽然同是亲兵护卫,但左边的那一位给叶玄的感觉与其他人却明显不同。
相较于帐前这些身形魁梧的卫兵,那人显然有些清瘦,个子比叶玄甚至还要稍矮一些,即便他此时穿着铠甲,腰佩短剑,可那秀气得不像话的五官,以及白净的皮肤,却仍旧给人一种书生意气的感觉。
更让叶玄惊奇的是,周围的这些卫兵看向自己的眼色,和张老九无异,多是带着一丝警惕的茫然,唯独那人的漆黑眼眸中,却是透着不见底的深邃,深邃得让人窥探不出此人的任何心理活动。
就在离营帐不足三丈的距离时,走在前面的张老九忽然停了下来,随即便见立于帐门左侧的那名卫兵一挥手,两排操戈执戟的护卫齐齐后退一大步,使得中间的那条走道顿时宽阔了不少。
叶玄和赵方见状,一时不知所措,而此刻的张老九已经身手迅捷的闪到了一边,但当叶玄再定眼时,发现原先还站于帐门左边的那名亲兵已经不见了踪迹。
忽闻耳边风驰一般,叶玄斜目望去,只见一记重脚已向自己横踢而来,虽然还没看清来者是谁,心中也满是疑惑,但叶玄还是习惯性的一撤身,躲过了这一脚。
而这个裹着白袍的身影并没有停歇下来,而是顺势一拳又击向了叶玄身后的赵方。
赵方起先同叶玄一样,不明所以,但终归是叶玄先遭突袭,他有时间反应过来,于是在这一拳击来时,他已用双臂护住了身前,接下这一拳,但还是向后飞出了数丈远,狼狈的勉强撑住了身子。
身影停顿,那袭来的白袍卫兵后退一步,向仍旧是满脸惊诧疑惑的叶玄和赵方抱拳行一礼后,便退下了——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名透着书生意气的亲兵。
也是在此时,帘幕被从内掀开了,林潇云和邵为两人走了出来,林潇云带着笑意,但邵为却仍旧皱着眉。
“能接下陈斯的这突然一击,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林潇云满意的看了看叶玄和赵方两人,对身旁的邵为说道。
邵为不反驳,但神色为难,也不赞同:“可......这叶郎君末将了解,没有异议,可这赵方,还是个垂髫孩童,怎么能......”
林潇云淡淡一笑,又看了仍旧呆在原地的两人一眼,转身进了营帐,对邵为道:“放心吧,我自有安排!带他们进来吧!”
邵为见林潇云心意已定,便不再多说什么,示意叶玄和赵方一同进了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