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五章 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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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到晚宴结束,夜色已深。

  安书文也给众人都安排了各自的寝位,由卫兵带着前去。

  叶玄跟在叶凌身后,一边向前走着,一边还不时回望这灯火稀疏的街巷屋舍。

  在前面带着他们的是一个年过四旬的精壮汉子,长得敦实憨厚,面相粗犷,战盔铠甲和佩剑都十分整齐的穿戴在身上,看上去颇为可靠,在叶凌的询问下,边走边语气恭敬的答着话。

  “南阳城内现在仍有百姓人家?”叶凌显然也是看到了这星星点点的火光,方才会如此问。

  汉子点点头,应了一声“嗯”,却也秉承着亲兵侍卫该有的素质,不敢多做解释什么。

  “城内的百姓不是都......?”叶凌听罢,皱了皱眉,没再接着说下去,而是又问一句:“怎会还有百姓?”

  那汉子一时没有说话,好似在组织语言,想着该如何回答叶凌一般。

  的确,南阳破城时惨绝人寰的场景仍历历在目,让人悲痛胆寒,那堆叠的尸山肉骸,倒挂枝头的森森白骨,还有手足相枕的街道巷市,以及被圈养奴役的幸存晋民,无不是在昭示着,这座昔日南都,早已沦为人间地狱。

  “原先南阳幸存下来的百姓都在兰左使的安排下,转移江南了!”汉子开口,答道:“城内现在的百姓都是在听闻南阳光复后,从北方各地逃难至此的!”

  叶凌点了点头,神情难看的四处张望着那稀疏灯火,随后黯然转回目光,没有再说一句话。

  叶玄对南阳城内的惨象并不知情,原本想要开口问个明白,但看见叶凌那黯然的神情,也意识到了这是一个敏感的话题,识趣的保持了沉默,同时脸上也多了一份肃然的神色。

  两人来到安书文安排的屋舍后,并没有再多说话,那汉子也在行了一礼后,便转身回去了。

  此处屋舍离刚刚出来的主帅府邸并不远,外面也有卫兵把守,房间不大,陈设也十分简单,只有一张茶几和简单收拾出来的两张床位,但仍显得整洁干净,不失雅致。

  或许是一路的奔波劳苦让他实在有些困顿了,叶玄只是脱去了外衣,就一下子躺在了简单铺就的床褥上,只觉浑身好像软软的散开了一般,再也难以起来了,不一会的功夫,便在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自己醒来时,天色已大亮,父亲叶凌也起身良久了,叶玄舒展了一下那睡得有些麻木的右腿,起身穿好衣服,向着门外走去。

  冬日的太阳斜向南边,阳光正好直直从门口射入房间内,因为时辰已经不早,照得叶玄有些睁不开仍然惺忪的睡眼。

  晌午时分,叶凌和林潇云也收到了越王各自回营的命令,于是两人各带着一队护卫,出了南阳北城门,往前线的曲邑和甫丘方向而去。

  前线的防地调动,序右使早已向两人说明了,叶玄对于这些,自然没有说话的资格,但叶凌见林潇云不往曲邑,而是同自己一行前往甫丘方向,不由得有些疑惑。

  “林字营防地不是在曲邑吗?林将军这是要去哪?”叶凌骑在马上,看着身旁齐头并进的林潇云,问道。

  林潇云笑着指了指背在身上的行囊,笑道:“有些事,得我亲自去告知一下清玄,毕竟关系重大,别人去不太放心!”

  叶凌见罢,这才想起,林潇云背上背的是临行建康时兰左使交给越王的那个行囊,而对方说得也不错,此事关乎整个五营军的粮草辎重,确实得他亲力亲为,才能安心。

  叶凌会心一笑后,便不再多说了,倒是林潇云突然想起什么了一般,看了一眼叶凌身后的叶玄,随后道:“有一事晚辈还得征得叶公的同意!”

  “哦?何事?”叶凌疑惑,看向林潇云。

  “晚辈曾欲将景之小兄弟归入林字营麾下,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当数?”

  叶凌听了,神色有些惊讶的回头看向叶玄,而叶玄也点了点头,表示的确有过这么一回事。

  “毕竟都过去一年了,再加上......”见叶凌眼中尚有不解,林潇云便详实解释道:“再加上景之如今大病初愈,晚辈在想叶公是不是觉得将他带在自己身边会安心一些,所以才有征求一说!”

  “哈哈哈......”叶凌笑出声来,捋捋胡须道:“景之能得到林将军的器重,老夫倍感欣慰,至于征求一说,林将军实在是客气了,老夫倒觉得,疆场上刀剑无眼,他呆在林将军身边或许更为安全!”

  林潇云听罢,满意的笑了一笑,倒是身后的叶玄有些按耐不住心中的激动,问道:“这么说,父亲是同意了??!”

  至于叶玄为何满口高兴的想去林字营,叶凌也猜到了几分,从初见紫泰剑开始,叶玄就表现出了对六剑莫大的兴趣,而对于行兵军阵而言,叶凌自己能教给他的,他早已学会,如今去林字营后,也能学到更多的东西,当然是百利而无一害。

  叶凌笑着点点头,同时嘱咐道:“同意是同意了,但若你不听从林将军指挥调度,不虚心学习,为父就把你再调回来!”

  叶玄听了,还握着缰绳的双手抱拳,向叶凌行了一礼,笑着承诺道:“父亲放心,孩儿定不负林将军所望!”

  说完,三人不禁同时都笑出声来,而林潇云身后的赵方,虽然不太明白怎么回事,但还是挠了挠头,也跟着笑了起来。

  经过半日,一行人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到了甫丘营地,叶玄心想着还是应当去拜会一下叔父叶常,见一见叶家军的诸位将士,于是便跟着叶凌向前锋营的营地而去。

  而林潇云则于此地与两人拜别,去了奎字营主将营。

  当林潇云掀开帘幕,进入主将营内时,兰致正着一身戎装,静静的端坐于一副行军图前,仔仔细细端详着图上的每一个山川城池,神情投入,丝毫没有意识到来者是林潇云。

  “嗯,放这吧!”或许是听见响动,兰致目光不转的随意吩咐了一句,就好像是吩咐下属一般。

  林潇云露出理解的一笑,调侃道:“什么放这啊?”

  听到声音不对,兰致这才一脸诧异的转过头来,看着立于营帐内的林潇云,愣了良久,方才急急起身,尴尬的解释道:“哦!原来是林将军,我还以为又是伙夫来送饭了呢!失礼了失礼了!”

  一边抱拳行礼,兰致一边却又神色疑惑的继续道:“长久不见了,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林潇云笑了笑,解开身上的行囊,交到一脸茫然的兰致手中,道:“这是越王命我交给你的东西,你先打开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兰致看了看林潇云,又看了看手里轻飘飘的行囊,虽是满脸疑惑,但还是照做了,在席案上将行囊打开,翻开了那里面的一沓书信及契约。

  “越王这是何意?”兰致不解的看着林潇云,问道。

  “这些你可都识得?”林潇云不着急解释,而是反问了一句。

  兰致一一拿起翻阅,片刻后,点点头,仍有些不明所以,道:“我都识得,这些是世伯同益州荆州各地世家宗族,就北伐军需一事签订的协约,以及一些往来书信!越王如今将这些给我是何意?世伯呢?兰左使呢?”

  “兰左使被陛下强留在了建康,这是吾等临别时,兰左使呈越王转交给你的!”林潇云见兰致的神情有些忧虑,便宽慰道:“放心吧,陛下现在还不会动兰左使,朝堂之上也无人敢动兰家!”

  “何以见得?”兰致显然有些怀疑林潇云的后一句话,不安的质疑道。

  毕竟他心里还是明白的,当年巴中一战,正是自己让吴王的数万大军全军覆没,此事不仅震慑朝堂,还使得吴王对兰氏一家展开了疯狂的报复,虽说最后的结局没有发展到最坏的情况,但兰致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司马旭会让此事如此轻易的了解。

  林潇云有些理解兰致的想法,轻舒一口气,慢慢的将此番建康之行,又详实的向兰致讲述了一遍,并最后借用序右使的话安慰道:

  “如今的江南,双方相持,难分伯仲,而兰左使在其间,举足轻重,陛下不敢妄动!因为他清楚,倘若兰左使不在了,江南的平衡局面将瞬间被打破,天下也必定大乱,这将是所有人都不愿看到的结果!”

  兰致听闻,脸上的忧虑神色这才慢慢隐去,接着用探寻的语气问道:“那越王的意思,是要让我来负责大军的粮草辎重,以及与各方世家的联系?”

  “不错!”林潇云点点头,见兰致的诧异眼神,又补充道:“是兰左使举荐你的!”

  兰致听闻,稍有思忖后,神色郑重的点了点头,随即将那些书信整整齐齐收在了一个木匣子内,看向林潇云,道:“既然是越王之命,那待我今夜向定远交接一番营地的职权后,明日一早便赶回南阳城复命吧!”

  “嗯!”林潇云点点头,道:“此事关系重大,越王的意思也是让你尽早着手安排!”

  兰致听着,偏了偏头,望向帐外,见天色渐暗,笑道:“难得来一次,一会我让火头营多做两个菜,咱三个好好酌一杯如何?”

  林潇云笑了笑,还没答应下来,就只听见帐外响起了一个豪放的嗓音:“什么?有酒喝!?有酒喝也不叫上我!!!”

  伴随着沉沉的脚步,和“吧嗒”一声甩开营帐帘幕的声音,身着铠甲的房奎从帐外进来,一双虎眼瞪得圆圆的,进帐后就是四处张望,好似已在寻找美酒一般。

  没见到酒罐,房奎方才将目光落在了林潇云身上,又一下子露出诧异的神情,抱拳憨笑道:“原来是林将军来了!我还以为有酒喝呢!”

  林潇云笑着摇了摇头,道:“越王有重要的差事交给清玄,所以命我亲自过来一趟,至于喝酒,正安排着呢!”

  “好!好!好!”房奎听闻有酒喝,顿时喜形于色,大笑着连说了三个“好”字,倒是完全没问重要的差事是什么。

  “终于有酒喝了!”房奎眯着眼,咋着舌,轻轻捏着下颚那一小撮浓密的胡须,似乎在抱怨一般:“序右使有禁酒令,这清玄每次还派人盯着本将,本将都有大半个月没喝过酒了,这次一定得好好解解馋!”

  林潇云和方奎两人说话间,兰致已经遣帐外的卫兵去通知伙房了。

  待兰致再进来时,林潇云却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他道:“哦!对了!还有一样东西,有位小娘子托我转交给你!”

  一边说着,林潇云缓缓从胸前衣襟内取出一个锦布小包来,展开后,里面却是一个精致小巧的香囊。

  兰致见罢,心中不禁冒出一股莫名的喜悦和期待来,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但繁钦那首传唱甚广的,他又怎会不知。

  “......

  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

  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

  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

  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

  香囊自古便是男女间的传情信物,而对于诗中的这种朦胧温情,在兰致年少懵懂时,又何尝没有幻想过呢?

  然而,事情的转折总是来得那么突然,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林潇云刚一打开锦布,立马又合上了,即刻便快速的藏回了衣襟之内,看着兰致,尴尬一笑,道:“不好意思,刚才拿错了,这个不是你的!”

  兰致一听,刚才的那丝期待顿时泄下气来,心中的失落不禁让他暗暗骂了一句,而一旁正拿起水壶喝茶的房奎,原本也是看着那香囊瞪圆了眼睛,但听闻这样一句,不由得差点将口中的水喷了出来,一阵急凑的咳嗽后,开始骂骂咧咧起来。

  纵然有些失望,但兰致还是幽怨一笑后,又恢复了往常的严肃神色。

  林潇云又搜了一会,方才从衣襟的另一边取出一个同色的锦布小包,打开后,里面却仍旧是一个锦囊模样的物件。

  不过稍有不同的是,这个锦囊是红色的,绸缎看上去比刚才那个似乎更为柔腻一些,上面还以彩色丝线缝制了一对凤凰共舞的图案,看上去颇为华贵精致。

  林潇云将那锦囊扔到兰致手中,笑道:“这个才是你的!至于是谁托我转送的,就不用我再多说了!”

  兰致看着自己手中接过的锦囊,似乎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但脑海中的幕幕往事却都在此刻一一浮现了上来:那个火光彤彤的夜晚,华贵的衣衫,秀美的双眸,婀娜的身姿,还有那透着些傲慢的语气......

  那个人的所有所有,牵动着他的心,已有数个春秋。

  他曾不止一次以为,那不过是漫漫人生路上一次偶然的邂逅而已,纵然美好,终究不过斗沙须臾,转瞬即逝,想要挽留却又难以捕捉,想要遗忘却又难以释怀。

  他何曾奢望过对方也会像自己这般惦念那段时光,但等到这份时隔五年、相距千里的情思真正传达到自己手上时,他却又顿时惶然徘徊、不知所措了。

  兰致在恍然踌躇间,已不知不觉的打开了锦囊,取出了其中的一枚玉环。

  那玉环温润细腻,色泽醇厚,为上等佳玉,不过这些并不是兰致所在意的,他只是轻轻将玉环握在手中,慢慢用掌心的温度将它温暖,随后待心境平复后,方才展开手掌,看向这枚熟悉的玉环,以及那玉环上精雕细琢的四个小字:“晋长沙府”。

  “环者,当还也!”房奎见罢,自然也想起了那一件往事,不由大笑出声,拍着兰致的肩膀,道:“清玄啊,看来你是被那平阳郡主惦记上了!哈哈哈哈.......”

  “去去去!”兰致撇开房奎的调侃,笑着将那玉环小心翼翼的收了起来,而那锦囊中,还有一个更加精致小巧的香囊,他没有拿出来,只是隔着那红色的锦囊放在鼻前,轻轻嗅了嗅,只觉一股沁人心脾的淡淡清香顷刻笼罩了整个心间,令他温暖无比。

  没等房奎接着附和,兰致便将那锦囊也藏进了铠甲内的衣襟中,并借口去催伙夫快点上菜,拉开帘幕,快步小跑了出去。

  两人笑看着兰致出去后,房奎这才慢慢收起笑意,看向林潇云,道:“越王命你亲自前来,究竟有何要事?”

  林潇云知道房奎的脾性,纵然贪酒好乐,但在大事要事上绝不含糊,而他作为奎字营主将,终究不是什么外人,林潇云便向他详实袒露了兰致将接手大军辎重的事。

  房奎皱着眉,凝思良久后,也只能轻舒口气,道:“清玄办事,细致入微,我与他共事也有数年之久,他的确帮我减了不少负担,既然越王如此安排,那本将就只能多担当一些了!”

  “嗯!”林潇云点点头,道:“越王没有提奎字营的偏将空缺一事,想来是觉得房将军应该能应付得来吧!”

  过了不多时,两人正说着,兰致便提了两壶酒,领着身后端着热菜的伙夫进了营帐,备置好席案,三人入座后,斟满酒,叙起旧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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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此时前锋营的主将营内,同样是一种其乐融融的气氛,叶玄的到来,也着实让叶常叶坤父子感受到了久别重逢的一股暖意。

  在叶凌的许可下,叶坤一边帮叶玄斟满一碗酒,一边还不停吹嘘着当日自己的“丰功伟绩”。

  “当初要不是我不顾卫兵拦阻,闯进林将军营帐,说明缘由,云山恐怕就得经历一番腥风血雨了!”

  “还是我的及时赶到,才令原本剑拔弩张的双方偃兵息鼓,避免了一场大战!”

  “景之你说,你该如何感谢为兄我啊!哈哈哈......”

  ......

  或许是心情难得大好,叶坤喝的有点过,本就张扬的性格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吹了不少牛,被叶常拆穿后,又惹出了不少笑话。

  不过对于云山,叶玄也想着:也的确该回去看看了。

  为何是“回去看看”呢?

  叶玄对于自己第一想法的用词,似乎有些不理解,但随即又回味一笑,一股暖流涌入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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