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玄和赵方在邵为的示意下,这才收起心中的疑虑,走到主将营前,脱履着袜,跟着一同进了去。
营内铺有苇席,即便是冬天,踩上去也丝毫不觉得冰凉,一进帐内,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帐内正中央的一座沙盘,稍加留意,便能发觉这是南阳至洛阳一带的沙丘地形。
再向里去,对着营帐正门,是一方高出的阶台,上置一乌木案,有几卷竹简和布帛书籍陈列其上,则是主将位,而席案之后,还有一展屏风,将营帐内隔出一小方空间来。
除去主将位外,帐内两侧还置有两个宾客席位,只是长久没人来,席案前的蒲团席已经被撤走了。
林潇云进帐后,并没有坐下,所以随后进来的三人也都立于营帐中央,一言不发,静候着林潇云的示意。
“刚刚那是对你们的考校,还不错!”林潇云简单向两人解释了一番刚才帐外发生的一切,便不再对此事多言。
“从今日起,你们二人便是我林字营的将士!”林潇云的神色极其严肃,使得心中欣喜的叶玄和赵方二人,只能抑制住笑意,跟着露出肃然的神情,他接着道:“介于你们二人身份特殊,将由我来亲自安排你们的去处!”
见两人眼中闪现着期待的神情,林潇云又道:“叶玄从即日起,为将营掾属,随本将运筹于帷幄,赵方编入卫兵什,听从陈斯调度!”
赵方的眼睛一亮,显然是对这个安排十分兴奋,激动的抱拳行礼,道一句:“谨遵林将军命!”
但叶玄却有些不情愿,掾属一职,说到底不过是将帅的幕僚而已,职务所在,同左右使一样,出谋划策,安置后勤辎重。
若是遇上有勇无谋,学识见识不高的将帅,掾属或许还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但碰上林潇云这样的主将,其后大军又有序右使和兰左使坐镇,这将营掾属也就是一个清贵闲职罢了。
叶玄原本想着能领一小支兵马,上阵杀敌,可却得到这样一个安排,难免心中有些苦闷,于是想着是否能再争取一下,稍有踌躇后,抱拳施礼道:“属下愿领兵杀敌,冲锋陷阵,不甘如此安排,还望林将军成全!”
林潇云看着叶玄,挑了挑眉头,笑道:“这么快就忘了叶公临行前说的话了?”
见叶玄不说话,林潇云最后也补充了一句:“因你身份特殊,此事我已禀明越王,毋再多言!”
林潇云语气不容反驳,这才算是将此事一锤定音了。
出帐后,在帐外等候他二人的已不再是张老九了,而是那个满面书生气的亲兵——陈斯。
叶玄没有在意这些,也没有心情去管这些,倒是赵方因为进帐前的事,心中还有些戚戚然,看到陈斯都想绕开走。
陈斯见叶玄出来,主动上前,一脸正经的拱手道:“叶掾,林将军令,今日起,属下将跟随于叶掾身后,以供差遣!”
叶玄有心无力的回礼,道了一句:“有劳了!”
心中却暗暗道:“说是供我差遣,实则是护卫之职吧,林将军还是信不过我的武艺啊!”
而叶玄想的也丝毫没错,在林潇云看来,叶玄大病初愈,而且跟随令安原学习剑法也仅有一年时间,还似从前那般上阵杀敌,着实太过危险了,把武艺高强的陈斯安排在他身边,也算是对叶公有一个好的交代。
叶玄微微轻叹口气,抬头见天日还早,也便不急着回到住地去,于是悠然迈开步伐,在曲邑小城内游走起来,一边参观参观林字营的将士风貌,一边也当散散心。
一年前,他重伤致病的那次,虽然在林字营内住过一段时间,但那时的他,也仅仅只是意识清醒而已,对于林字营内的一切,都没有丝毫印象。
因此,既然已经作为了林字营的将营掾属,还是多了解一番为好。
曲邑这座小城在经历了多年的动乱后,大体上依然保持着原先的模样,不过只是在一些坍塌的房屋基础上,多了一些林字营将士搭建的营帐,而至于原先鲜卑人搭建的毡帐,则通通被拆掉后,又付之一炬了。
因此,行走其间,还能明显看到小城中的街道与窄巷,甚至还能辨认出以前的酒肆和门铺,若是将城中四处忙碌的林字营将士换成普通百姓,倒与寻常的小城邑没有多少区别。
陈斯见叶玄并不回住地,也不多问,只是按着腰间佩剑,紧紧跟在他身后三步之地。
小小的赵方见罢,也学着陈斯的模样,按着短剑,紧跟在陈斯身后。
于是,三人间隔着相同的距离,几乎成一条笔直的直线在小城中晃荡,走在最前面的叶玄步伐悠缓,神情怡然,走走看看,见到城墙上临时搭建的碉楼时,还会停下步伐,仔细测算一番。
而他身后的陈斯和赵方,则脚步沉稳,一脸肃然的表情。
所幸是叶玄起初没有回头,并不知晓他身后还跟着两人,更不知道这两人竟是这番模样,否则一定会倍感拘谨的。
然而,如此特立独行的三人还是引来了不少异样的目光,这也才让叶玄疑惑的回过头去,看到了身后一脸正经的陈斯和赵方。
“你们跟着我为何?”叶玄眉头一挑,不禁苦笑着问道。
陈斯仍旧是一本正经的模样,抱拳道:“禀叶掾,在下奉林将军之命,追随于叶掾左右!”
然而,还没等叶玄叹出气来,最后面的赵方也学着陈斯的模样,抱拳行礼道:“禀叶掾,小弟......在下奉林将军之命,归于陈伍长调度,追随于叶掾左右!”
叶玄听罢,彻底无语的笑了一笑,摇了摇头,不禁觉得眼前的这个陈斯虽然武艺高强,但实际上就是个一根筋的性子,丝毫不懂得变通。
不过话又说回来,叶玄对此也能理解几分,作为将营亲兵,的确是这种性格执拗的人更为可靠。
正当叶玄紧皱着眉,盯着眼前的这二人时,身后却传来了渐行渐近的马蹄声,最后伴随着战马的一声嘶叫,慢慢在他身后不远处停了下来。
叶玄听罢,些许诧异的回过头去,却见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林字营小将骑在马上,肩披白袍,腰佩短剑,俊朗的眉宇间满是英气,正用疑惑的眼神打量着自己。
没等叶玄开口询问,却见那年轻小将的目光最终锁定在了陈斯身上,淡淡的问道:“陈斯,你为何不在将营,这位郎君又是何人?”
陈斯上前一步,恭敬的抱拳行礼道:“禀虞偏尉,叶郎君为林将军新辟用的将营掾属,在下奉主将之命,追随于叶掾左右!”
那白袍小将听闻,看着叶玄的眼光不禁一亮,匆忙下马,在叶玄惊讶的目光中俯身一礼,笑道:“叶郎君大名早有耳闻,今日终于得以一见!”
“虞偏尉高抬了!”叶玄虽然心中疑惑,但还是淡淡一笑,拱手回了一礼。
偏尉一职,在军中称得上是中坚将官,常任千夫长之事。
在五营军内,主偏将之下设有三名校尉,校尉之下则又有三名都尉,而都尉辖制三名偏尉,再往下,则是百夫长与什长。
叶玄为将营掾属,归于主将直辖,虽然品级不高,也无调军之权,但在军中的地位却还在都尉之上,因而即便抛去对方识得自己这一点,偏尉主动向掾属行礼,也是应当的。
不过,叶玄听闻对方的姓氏,再加上这小将的年纪,也知道了此人应当是有所背景的。
因为偏尉一职,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在军中执掌千人,对寻常人来说,若没有军功和一步步积累下来的威严,是坐不到这个位置的。
叶玄依然在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白袍小将,但听对方主动道明了来意:
“在下虞青,日后若叶掾有何疑问,尽管来找我便可,今日听闻林大哥归来,特来汇报军务,恕不久陪!”
说罢,虞青笑着向叶玄行礼辞别,一个箭步上马后,向着主将营飞驰而去。
而叶玄则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暗自疑惑道:“虞青?我记得越王在复姓司马前,也姓虞,这两人莫非......”
虽然心中这么想着,但叶玄也没有打算去问身后的陈斯,毕竟此事和越王有些关系,问他不如直接去问林潇云。
“虞偏尉不驻在城中吗?”
关于那些私事,问出来确有不妥,但关于虞青的驻军地点,则是公事,叶玄作为将营掾属,还是有权力知道的。
陈斯一边跟在叶玄身后走着,一边道:“虞偏尉奉林将军之命,率五百将士驻扎于云山,并不驻在城内!”
“云山?”叶玄骤然定下脚步,回头望着陈斯。
“不错,洛阳之战前,我军在云山附近探得一处鲜卑部落......”
陈斯以为叶玄并不知道云山的事情,于是便将洛阳大战前关于云山的所有过往通通讲述了一边。
叶玄虽然此前从叶坤那里听到了一些关于此事的经过,但叶坤毕竟是安字营的将士,也只是出面调解双方,避免了一场误会而已,至于后续的事情,他知道的并不如眼前的这个陈斯多。
“云山现在还算安宁吧?”叶玄听罢,开口问道。
“因为林将军下过军令,不得侵扰云山的伊娄部,所以云山一直颇为平静,虞偏尉此番前来,想必也应当是向林将军申请调回城内的!”
叶玄听完,也不禁长舒一口气,欣慰的点了点头,低声道一句:“那就好,是可以调回来了!”
两人一边走一边聊着,这其间,叶玄也询问了一些陈斯个人的情况。
陈斯,字季贤,今年十九岁,比自己还大上一岁,出自宜兴陈氏,儿时家教颇为严厉,专习武艺,对于诗书礼记也多有涉猎,三年前于荆州投身五营军,被编入林字营麾下,因为身手出众,一年前被林潇云调为将营亲兵,任伍长之职。
叶玄对于陈斯的武艺,本就颇为服气,所以听完后,也不禁对眼前这个看上去秀气的亲卫有些刮目相看。
三人又在城内晃悠了一段时间后,直到酉时初方才回到了居住的小院内。
回去后,陈斯也因为林潇云的军令,忙着将自己的铺位搬到了小院中的偏房中,与叶玄和赵方二人住在了一起。
不过就在陈斯忙着搬来搬去时,叶玄却在陈斯的行李中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东西,一个明显不适合与战场的东西。
待陈斯一切都忙好之后,叶玄借着进屋串门的空档,拿起木案上的一个陶埙,端详了片刻后,问道:“季贤兄也懂音律吗?”
“略通一二。”陈斯谦逊一笑,答道:“与叶掾相比,则是太过粗陋了!”
“哦?”叶玄听罢,不禁一愣,在他的印象里,自己从前与陈斯并不相识,对方又怎会知道他喜好音律一事呢?
陈斯见叶玄疑惑的表情,笑道:“叶掾与长青笛的故事,但凡世间喜好音律者,又有几人不知呢!”
叶玄听到陈斯提起长青笛,不禁眼神一暗,苦笑一笑后,叹然道:“自从洛阳城破后,我就再也没有吹奏过笛曲了,何谈音律呢......”
陈斯听闻,脸上的笑意也顿时隐了下去,忙起身拱手行了一礼,道:“在下失言了,还望叶掾勿往心里去!”
叶玄摆了摆手,舒缓一笑,没有说话,只是翻看着手里的那个梨形的陶埙,良久后,才赞道:“这陶埙做工精致,指孔布局讲究,又多有新意,想必音韵也颇为独特吧!”
听到叶玄夸赞自己的陶埙,陈斯心中自然高兴,不过还没等他答话,屋外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两人听闻,不约而同的向门外看去,只见身高体壮的张老九此时正拿着一副铠甲,快步走至了院中。
叶玄放下手里的陶埙,领着陈斯出门去,张老九见到两人,除了表情僵硬的行了一礼外,并没有多余的言语,而是径直向着赵方的房间而去。
叶玄和陈斯对视一眼,不禁心中都有些疑惑,也缓步跟了前去。
不过,他两还没进门,就听到里屋传来一声刺耳的欢呼,接着便见一个影子从他俩中间横穿而过,冲到了院落中央,拔出短剑,卖力的挥舞了起来。
待叶玄反应过来,才发现这影子正是年幼的赵方,不过或许是因为刚刚得到了一副精致的铠甲而陷入了亢奋状态,此刻正“发泄”着心中的振奋吧。
叶玄苦笑着摇了摇头,回头看向正准备赶出门来的张老九,却意外的发现张老九的脸上竟多了一丝极不明显的笑意,那双看着赵方的眼神也不再那般刻板僵硬,而是泛着几分......慈爱?
“这张老九也不是一个面瘫嘛!”
叶玄不禁心中暗道,但当他看向陈斯时,却见陈斯也正盯着张老九在看,眯着眼,似笑非笑。
“怎么了?”叶玄问陈斯道。
“难得,真是难得!”陈斯一边摇头,一边笑着道:“雕版脸张老九竟然笑了!我还一直以为他那张脸是刻上去的呢!”
叶玄听罢,也不禁跟着笑了笑,他还没发现,原来这陈斯这人,不仅武功高强,这张嘴也是挺毒的。
雕版脸......呵,还真形象!
不过,虽然只是这小小的一件事,叶玄也多少能得知,这张老九过去在军营中的确总是摆着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让人多有误会,而陈斯在执拗古板的另一面,也有如此率真自然的时候。
想到此处,叶玄不禁心中暗笑了自己一番,的确,林字营将士也终归是行伍中人,与叶家军并无多大不同,各色各样的人都有,但总归有一点,这帮人并不难相处。
等到赵方终于收起了手中的短剑,一旁的张老九也恢复了往日那般冰冷僵硬的表情,走上前去,扶正了赵方身上仍有些歪斜的铠甲,随后向三人行过一礼,辞别了小院。
赵方依然在摆弄着身上的铠甲,一脸兴奋的表情,而陈斯则回头看了房内一眼,笑着进去拿起了刚刚张老九一并拿来的白袍,迈步入院中,帮着赵方别在了铠甲双肩的肩扣上。
又扶了扶赵方身上的铠甲,陈斯后退几步,再度打量了一番赵方,满意的点了点头。
而叶玄看着此刻的赵方,也不禁一笑,但心中仍有些憋屈,若不是林潇云执意让自己任职将营掾属,自己或许已是领兵之人了,当然也有这白袍铠甲的一身戎装了,还不至于向现在这般,身上仍穿着宽袖葛衫,像个文生。
就在叶玄暗自埋怨的时候,他却在恍然间瞥见了陈斯别在身后的一柄匕首。
因为有白袍的遮掩,叶玄也只是看到了短短的一瞬而已,但即便是一眼,也不禁让叶玄眉头一凛,心中浮现出一种莫名的情绪来。
那柄匕首最多长不过七寸,连同笔直的刀鞘装在一个有些陈旧的皮革套内,只露出青铜所制的匕首柄,柄上有一些简单的雕纹,显得普通但又精致。
不过,终究只是短暂一瞥,叶玄也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因为他知道,将营卫兵个个都是身手不凡,除去保护主将的职责外,还常常会有各种各样的特殊任务,多一把匕首作为暗杀兵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夜至时分,天色也渐渐阴沉下来,营里的伙夫在林潇云的示意下,给叶玄三人送来了专备的酒菜,也是让一大批路过的兵卒们好生羡慕了一番。
席间,林潇云还专程带着邵为来访了一次,不过并没有长留,只是一人喝了一杯叶玄的敬酒,交代数句后,便又离开了。
应该说叶玄三人还是挺幸运的,院中的饭局刚刚结束,空中便开始洒落起了絮絮扬扬的雪花来,不一会的功夫,便铺白了整个小院。
永嘉七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得更晚一些。
三人立于屋檐下,静静看着越落越密的雪花,各有所思。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老天这是在庆贺叶掾的归来吗?”陈斯看着雪花,调侃的笑道。
不得不说,陈斯除了在执行命令时有些执拗外,其他时间都还是非常随和的,对待叶玄和赵方也十分坦率真诚,不纠结于上下级的关系,因而叶玄对此人也颇为赞赏。
“看来是了,呵呵呵......”
叶玄听了陈斯的调侃,笑着答道,随即三人都渐渐笑出声来。
笑过之后,叶玄看着纷扬的雪花,又不禁再度在心中默默念了一遍:“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是啊,我回来了,洛阳,还有云山!”
林字营的炼造房内。
林潇云将手里的一卷帛信交于到铸剑师瑰南允手中,开口道:“此信为叶公托我交于你的,劳烦了!”
“不敢不敢!”
瑰南允笑着摆了摆手,展开帛信,读阅起来,但片刻后,脸上的笑意便慢慢敛去了,最后变成一种严肃的神态,点了点头,又道:“了然,此事我会慎重的!”
“嗯!”林潇云听罢,也不再多言,领着邵为转身出了炼造房,踏雪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