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激涌,帆影破雾。
伴随着浪涛声音的越来越浅,渡船渐渐向着北岸的运粮渡口靠去,在江上航行了将近一天一夜的时间,叶玄终于看到了大江北岸那飘扬在清晨薄雾中的旌旗。
船停稳靠岸后,林潇云先是领着一众兰氏族兵下船确认一番后,方才来亲自搀扶司马徽下了渡船。
而薄雾中,也有一位将军在此迎候多时了。
对于这位将军,叶玄是识得的,只是时隔一年,让他的记忆有些模糊了,不过对方上的金色战袍及红色铠甲,提醒了他,这应当是安字营的偏将——安书武将军。
待一众人都陆续下了渡船,安书武也从远处迎上来了。
“末将拜见越王!拜见......”
安书武抱拳行礼,可说到一半,却又察觉到了不对,将已到口边的“兰左使”三个字咽了回去,换作一种诧异的语气问道:“怎不见兰左使?这位是?”
安书武说着,疑惑中透着警惕的目光落在了司马徽后的兰汕上。
没等司马徽说话,兰汕便主动向安书武作揖行礼道:“草民兰汕,拜见将军!”
见面前人报上名号,安书武警惕的神色消失了,但表却是更加不解了。
“这位是兰左使胞弟,此番归程,全数是由他安排的!”司马徽看着安书武,淡淡的说了一句。
“哦......”安书武沉吟一句,但眉头仍紧皱着,显得有些忧虑,也有些不甘心的模样,再度问道:“那兰左使人呢?”
或许是一路奔波有些劳累了,司马徽皱起了眉,不耐烦的摆了摆手,道:“具体的事,回营再说!”
安书武没再多问,只是在向叶凌告礼之后,又寒暄了几句,便吩咐手下的一众安字营将士,前去帮兰氏族兵卸载货物了。
就地吃过干粮,修整一番后,队伍便在安字营的护送下,向着南阳城的方向出发而去。
叶玄骑在马上,跟在叶凌后,不四处张望着这阔别已久的江北大地,心中沉闷,难以自抑。
相较于一年之前,这里已经没有了遍野的尸骸,没有了四处晃、旁若无人的豺豹,也没有了墨红的血迹,只有一片低矮的、已经在冬天凋敝的荆棘,充斥着叶玄的视野,看上去那么平常,那么普通,那么的毫无痕迹,似乎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但越是平常,越是普通,越是毫无痕迹,却越是让叶玄的心中如坠千斤,沉沉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因为,就在这里,曾有成千上万的中原百姓倒在了胡寇的屠刀下,曾有无尽的哀嚎响遍在这一片天地间,曾有无数的鲜血染红了这一条逃亡的末路......
而今,短短一年的时间,他竟再也寻不到丝毫痕迹,放眼远望,这里是这样的干净,干净的让他害怕。
叶玄的绪压抑到了极点,他脸色煞白,瞪着眼睛毫无神采的望着一旁,浑难以自制的颤抖着,几近崩溃。
然而,就在此时,却有一只手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也将他从那压抑的思绪中拉了出来。
叶玄转头望去,却是一个扎着总角发式的少年,他着一裋褐,后背背着短剑,正神色忧虑的看着叶玄。
“叶郎君,你没事吧?”
“额......”叶玄擦了一把额头浸出的汗水,干咽一口唾沫,点头道:“我没事!”
叶玄稳住了心绪,这才又将感激的目光转向对方,他记得这个少年是跟随着越王从建康那边过来的,和自己并不相识。
“哦!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叶玄露出和善的一笑,询问道。
“小弟赵方!”
孩童骑在与叶玄并行的马背上,一边说着,一边还举起仍握着缰绳的手,向叶玄抱拳行了一礼。
叶玄点点头,笑了笑,道:“看你还如此年幼,怎能上战场呢?”
赵方听了,有些不服气,便急急着说道:“小弟已有十三了,而且,虽然我年纪不大,但林将军可是认可了在下的剑术的!”
叶玄听了,便有了一些兴趣,笑道:“哦?这么说,是林将军许可的?”
“嗯!”赵方狠狠的点了两下头,俨然像是说到了自己最为得意的一件事一样。
叶玄也笑着说了两句赞许的话,随即又说到了赵方的世和剑术流派,几番来回,两人便这么熟识了,一路说说笑笑,也驱散了他心中一路来的压抑和沉闷,跟着队伍,向着南阳城的方向,不快不慢的赶着路。
而此刻队伍最中央的一辆马车内,一只纤细白净的手将窗帘拉开了一个的缝隙,一双充满好奇的大眼睛四处张望着,正用她自己的方式在理解着这片厚重的土地。
少女仍旧是一儒衫男装打扮,和江南时无异,不过当她的目光一瞟而过时,却又看到了那个影。
“没想到那个人也还是北上了呢!明明被常勇大哥欺负得那么惨,怎么还有信心去前线呢?”
“嗯,不能这么说,那家伙可是铃儿的恩公,去年还一人救回了千余百姓呢,听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不过,怎么看起来就那么文弱呢!”
“那家伙叫什么来着......叶玄叶景之?”
正呆呆想着,后却传来了司马徽的声音:“蕊儿,此番北上你可是答应为父了的,不可以张扬,尽量不要暴露了份,知道了吗?”
“知道啦,爹爹,这一路来你都说了七八遍了,蕊儿记住啦!”
司马徽摇头笑了笑,没再多说,拿起手里的竹简,在摇摇晃晃的马车内继续看着,少女回头看了一眼,又掀起窗帘继续欣赏起沿途的风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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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的黄昏时分,在渐斜的夕阳中,浩浩的安字营将士护送着一列仪队车架出现在南阳城的城郊地区,而城门下,一戎装的安书文和一常衫的序右使已在此迎候了。
因为已是薄西山,车队并没有在城门下停歇,而是径直向着城内的主帅府邸而去。
起初,叶凌有些担忧以叶玄现在的份,进入主帅府邸会有所不妥,便打算让叶玄同安字营的众将士一起吃晚饭,但后来在司马徽的特意许可下,就带着他一路进了府邸大堂,和众将一起入席用宴了。
席间,叶玄作为晚辈,自然没有说话的资格,他只能规规矩矩的坐于叶凌旁,一边吃菜,一边恭听着众将的谈话。
首先开口的是一位长者雍然沉稳的声音:
“自半个月前,祖将军派兵来报,洛阳城内撤出最后一批独孤平民后,城内便再无了任何动静,而陈邑和兴山的独孤大军近来活动频繁,虽不至于进染洛阳,但数度陈兵于北方的坤泽一带,看上去似乎仍不甘心,如今已将近冬月中旬,距当时交接已有两个半月了,此事怕不会这般顺利的!”
序右使尽管心中存有疑虑,但还是先向司马徽禀明了这两个半月来五营军的一些内部况,以及如今洛阳城周围一带的局势。
司马徽听了,也不说话,只是低头夹着自己席面上的菜肴,而安书武格则直爽一些,握紧的拳头已经一下砸在了席面上,怒气冲冲的附和着序右使道:“和谈时就使出那样的诡计,这帮胡贼怎可轻信!”
相比之下,坐于上位的安书文,子自然沉稳了许多,他先是瞪了一眼还在骂骂咧咧的安书武,然后放下手里的碗筷,轻轻叹了口气,道:“此事本就在意料之中,我等从没想过,仅凭一纸合约,就能收复洛阳!只是那个时候有那个时候的难处,在江南局势尚不明朗的况下,五营军的行动也还是慎重一些的好!”
安书文说完,司马徽点了点头,停下筷子,扫视了一圈大堂内的众人,泰然一笑,以风轻云淡的口气说道:“安将军说得有道理,该慎重的时候就不能贸进!洛阳城如今已是一座空城,收复只是时间问题!”
司马徽稍有停顿,而后接着道:“这样,明派出一旅的将士进驻洛阳城,以试探对方的诚意,同时加强对于洛阳周边的巡戒,但凡独孤部有越界的时候,当即发兵,收复兴山与陈邑!这两处地方还是不能落在独孤元手里!”
司马徽在说出最后一句话时,握紧了拳头,同时转头看向了安书武,继续吩咐道:“对外放出话去,倘若独孤部有再度进犯洛阳之举,我大军将武力收复陈邑兴山二地,并效仿当年独孤元之举,屠戮二城!之孝,此事交给你去做!”
安书武听闻,忙起抱拳行礼,底气十足的道了一句:“诺!”
叶玄听到“屠城”二字,也不停下了手里的竹筷,看向了司马徽那双透着冷的眼睛,只觉心中一寒,浑一个趄趔。
他知道,刚才司马徽所说,绝不只是恐吓而已,眼前这个人真的做得出来,可能将中原所有的胡人杀得一个不剩,他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但想到此处,叶玄心中的寒意却立马被一种复杂的绪所替代了,那是一种振奋激动中夹杂着恐惧和忧虑的感,令他难以再用客观的眼光去审视眼前这位坐于堂内最上方的人。
他庆幸着,五营军有这样一位铁血的统帅,才能一路势如破竹,收复故土,但他也忧虑着,这样一位冷血无的大晋越王,手握重兵,于家国而言,最终究竟是莫大的福分还是无穷的祸患......
然而,有一点,他终究不会忘记,一年前,也正是因为司马徽的刻意拖延,才使得洛阳城破,十万军民被独孤部尽数屠殁。
想到此处,叶玄不由捏紧了手里的竹筷。
叶玄的思绪被序右使一声轻轻的咳嗽打断,正眼看去,却见序右使审视着位于宾客席位的兰汕,用探寻的口气问司马徽道:“敢问越王,在建康城内是出了什么意想不到的况吗?为何不见兰左使?”
序右使这也是问出了安氏两位将军心中藏有的疑惑,三人不都满怀着忧虑的神看向了最上方的司马徽。
而司马徽则是轻轻叹了口气,低沉的语气中透着些许不甘,道:“是出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事,让易丞给你们详细讲述一遍吧!”
说罢,堂内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林潇云的上,而林潇云则正襟危坐,慢慢的将从颍川到建康,所有的事一一道来。
从颍川各地的世家拜访,到登基大典上的金獠剑,从国宴上慕容阁与王燮的一番较量,再到郭安的行刺一事,又从司马旭设局强留下兰左使,到慕容阁所提的姻亲之请,当然还有慕容阁的潜逃,以及王燮的请辞......
当林潇云讲完时,众人无不是惊愕与诧异的神,而序右使在明白了司马旭留下兰左使的确切伎俩后,也不摇了摇头,皱眉叹息道:“哎!王燮这一招确实难以防范,然吾等还需顾全大局,便只有苦一苦兰左使了!”
“至于那个慕容阁”序右使显然捕捉到了这个看似不起眼,但实则影响甚大的人物,他问司马徽道:“兰左使说他是隆裕公主之后,可有确凿证据?”
“此言何意?”司马徽明显有些不解序右使为何会这样问。
“不瞒下!”序右使抬了抬手,做了一个请礼的动作,解释道:“十多年前,臣任礼曹员外郎,游历九州,途径幽州慕容部时,曾专程去拜会过隆裕公主!”
“哦?还有此事?”司马徽眉头微微一皱,似有所悟的看向序右使,而同去建康的叶凌和林潇云二人的神也不由得为之一愣,
序右使点了点头,接着道:“臣记得,隆裕公主膝下的确育有一子,但其名却并非慕容阁!”
序右使说着,众人的神色也顿时由震愕变为了忧虑和不安,连带着序右使本人,心中也腾升出一种不详的感觉来,不过他并没有因此而慌乱,语气仍显得坚定不移,有条不紊的继续说道:
“那孩子名叫慕容归,从小体瘦弱,品行文静恬雅,对骑马箭的技艺视若枉闻,但对诗经楚辞却十分喜,因为他的名字中有个‘归’字,而其格在慕容嗣的诸子中又如此独特,因此臣记得尤为清楚!”
“慕容归?”司马徽口中念着这个名字,又想着兰左使对慕容阁的一番描述,心中虽然仍有疑惑,但已经没有什么焦虑或者不安了。
而序右使说完,宾客席位的兰汕则站起来,向司马徽拜首道:“关于此事,请容草民禀明下!”
见兰汕行大礼,司马徽忙伸手打住了,道:“兰先生不必多礼,有事但说无妨!”
“此事正是草民一手调查的,因而有些事草民了解的更为详实一些!”兰汕说着,看向序右使,道:“诚如序右使之言,隆裕公主之子的确是叫慕容归,只是四年前,隆裕公主病逝后,慕容嗣便下令仇远氏收养了慕容归,并将其名由‘慕容归’改为了‘慕容阁’!”
“原来如此!”司马徽听闻,捋捋胡须,顿时恍然明了,脸上也不露出了轻松的神色。
众人听到此事,也终于放下心来,但序右使心间却慢慢冒出了一个更大的疑虑来。
“敢问兰公子,对于慕容阁的份调查,可算容易?”序右使看着兰汕,问出声来。
兰汕则摇了摇头,道:“颇为周折,从青州到建康,一路探寻,耗费将近三个月,方才打探出这么一点消息!”
序右使听兰汕之言,不倒吸一口凉气,一种极为不安的预感又重新浮上心头,使他的表渐渐变得凝重,长久再没说出一句话来。
序右使神的异常,引起了司马徽的注意,他颇为在意的问道:“序右使有何发现吗?”
序右使再度思量许久后,方才以一种异常肯定的语气说道:“关于慕容阁的世,绝不止我们知晓!”
司马徽一愣,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来,他看着序右使,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而序右使则看了一眼兰汕,说出了自己的理由:“琅琊位于徐州以北,毗邻青州,虽然如今王氏宗族已经南渡建康,但琅琊仍有王氏旁支守护宗庙,且两地间也常有往来,因此,从青州到建康,一路来王氏的势力仍称得上是十分强大!也就是说,兰氏能打探到的消息,琅琊王氏也一定能打探到!”
司马徽听了序右使的分析,不由得眉头越皱越紧,低着头开始了仔细思索,而一旁听着的安书文则有些按耐不住的问道:“莫不是陛下已经知道了慕容阁的世?只是表面上不挑明而已?”
序右使摇了摇头,回道:“陛下知不知道无从得知,但王燮一定知晓此事!”
也是到这个时候,序右使才真正察觉到了哪里不对,他起初听闻慕容阁潜逃时也的确产生了和兰左使一样的疑惑:
王燮明知慕容阁非等闲之辈,但为何在礼宴之后,仍不采取行动,仍然将他安置在藏有密道的宴氏宅邸内?
就好像是在刻意给对方制造机会一样!!!
序右使自然知晓,王燮一向以谨慎周全而闻名于朝堂官场,能迫使他这么安排的,必定有其中的隐,而慕容阁的世或许能解释这其中的一部分原因。
但也不能排除这一切都只是王燮的刻意安排,都是他计划之中的一环。
然而转念一想,序右使又不觉得此种论断难以立足,因为最后王燮就是被此事所迫,才辞去了丞相一职。
难不成王燮是在隐藏什么秘密?一个即便让他辞官归田也不能公开的秘密?
......
面对如此迷雾重重的朝堂风云,序右使一时也难以理出思绪,推断其中的确切缘由,更何况他还只是听了林潇云的转述而已,因而对于此事,也就只能往后放一放,静候事态的发展了。
只是话虽如此,但在他心里,对于这件事,却仍有一种莫名的惶恐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