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漫天飞雪而言,遍地的晨霜在朝阳的照耀下,却反而更加令人感到尖锐刺骨的寒冷。
尽管纷纷扬扬的茸茸大雪和离别更为相配,但即便是在今这样的和煦阳光下,分别的感伤和不舍,仍然萦绕在每个有所牵挂之人的心头,挥散不去。
时光,是这样无,在你浑浑噩噩、聊以度的时候,总是出奇的难熬,而在温馨甜蜜、团聚美好的时候,却又总是转瞬即逝,有如白驹过隙,当你越是想抓住它,挽留它的时候,便越是能感觉到它从你指缝间穿梭而过的那种无奈。
虚子怜坐于后方那辆微摇轻晃的车架内,披着雪袍,双手合于前,隐于宽长华丽的衣袖之内,却只是不停的掰弄着手指,空增惆怅,眉头颦蹙,目光也毫无焦点的直直望向前方,满是愁苦。
她知道,今天是别离的子,叔父叶凌和叶玄都将随越王北上,返回洛阳前线,当然,那个人也会离开。
尽管早已有过心理准备,但她仍不自的想到了一年前的洛阳一别。
那一别,当初她同样也觉得只是短暂一别,过不了多久,自己便能在江南和父亲兄长会合,一家团聚,可怎有想过,那竟是最后的生死之别,而今,自己的感终于有所归宿,却又要面对一次不知前景的离别。
想到此处,两点晶莹的泪光闪烁在虚子怜的眼眶中,令端坐在一旁的丫鬟小欣只能说一些吉利的话语来安慰她,并时不时掀开车窗旁的帘幕,带着焦急的眼神看着那渐行渐近的荆州城楼。
正如原先的安排一样,司马徽一行人在荆州停留了六天的时间。
这六天时间,或许足够司马徽核查安排与大军补给有关的军务,也或许令早已摩拳擦掌的叶玄、赵方两人等得不耐烦了,但对于心中有所牵挂的林潇云和叶凌两人而言,却着实显得十分仓促和短暂。
在叶凌一行两辆马车赶到北城门外时,司马徽和兰汕一行人,已经在勇字营的护卫下,抵达城外了。
马步停稳,叶凌首先下了车架,随后叶母在叶玄的搀扶下,也慢慢下来了,并跟在叶凌后不远处,慢步向着司马徽所在的方向而去。
而后一辆车架上的虚子怜则借着丫鬟小欣的手,踏下马车后,就停在了原地,只是用那些许哀伤的眼神看着远处那些行将离去的影,最后目光迷离的落在了一位白袍将军上。
“让越王久等了!”叶凌见司马徽看向这边,还未停步,便拱手请礼。
司马徽也只是笑了一笑,摆摆手,道:“叶公不必多礼,本王也是刚到!”
说话间,旁一戎装的林潇云、常勇及兰汕等人,已纷纷对着叶凌拱手作礼了,而叶凌后的叶玄自然也不敢怠慢,忙俯作揖,郑重回应。
只是,林潇云的眼神在向叶凌告礼之后,便悄然的越过了两人,望向了后方的虚子怜,而虚子怜同样是踮起脚尖,微微蹙着眉,站在远处那样企盼着。
林潇云目光中的柔和不舍自然逃脱不过司马徽的眼睛,他向后望了望正装货上船的兰氏族兵,见时间尚早,便笑着对林潇云道:“去吧!时间还早!”
林潇云听见司马徽的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转头有些木然的看着司马徽,眼中充斥着疑惑,同时又有一丝期待,但脸上却是有了一丝笑意浮现出来。
司马徽见林潇云如此神,也故作无奈的叹了口气,同时又望了一眼叶凌后的方向,再度说道:“义父知道你心中所想,去吧!时间还早,不要离太远就是!”
林潇云听罢,顿时喜出望外,忙抱拳激动的道一句:“多谢义父!”,随即便迈着急匆匆的步伐,向着虚子怜所在的方向快步而去。
而看着林潇云面露笑意,脚步轻快的从自己旁经过,叶凌也不欣慰一笑,再度向着司马徽拱手道:“多谢越王成全!”
司马徽也笑看着那一袭远去的白袍,捋捋胡须,道:“君子成人之美嘛!易丞怎么说也是本王义子,总是让叶公来当月老,着实有些说不过去!”
说罢,两人都会心的笑出声来。
叶凌自然知晓,作为一营主将,战场上喜形从不露于面的林潇云,却在这一刻,高兴得跟个得了糖的孩子一样,就足够说明,良缘已然结成,而自己也算是对好友虚肖染有了一个满意的交代。
但纵然如此,叶凌心中还是有过一丝隐隐的不安,尤其是在眼见林潇云敢于大拔剑、直慑皇威后,更加深了他的忧虑。
不过,好在现今北伐形势一片大好,中原的收复也指可待,而越王亦无篡夺天下之心,或许这些小小的不安,终究只是自己杞人忧天而已吧!
叶凌这样想着,心中自然也便慢慢坦然了。
林潇云快步走至虚子怜前,定下脚步,却没有立刻开口说话,而丫鬟小欣也十分识趣的退到了车架的后方,回避了。
即便周围没有旁人在,但两人却都十分默契的保持了沉默,只是四目相对,任凭彼此那深不舍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如涓涓水流一般萦绕交融,最后似乎化作了一条无形的红丝带,将他们紧密的连在了一起。
“我......要走了!”
沉默了许久,林潇云才终于从口中艰难的挤出这样一句话来。
“嗯......”
而虚子怜在应声的瞬间,眼泪也随之夺眶而出,沿着那秀美的脸颊慢慢滑落,最后滴在了前的衣襟上。
这一问一答,不过五个字而已,但却有太多的感在这五个字间爆发而出,令人难以掩饰。
林潇云的眼底泛起了波澜,看着对方那双不舍的泪眼,鼻子有些发酸,这是他从未体会过的一种感觉,是一种对长相厮守的期盼,是一种心如刀割般的不舍,更是一种难以自制的留恋......
终于,林潇云牵起那双隐于衣袖中的手,将虚子怜一把揽入怀中,紧紧抱住,直到对方的体温伴着那阵清香,渐渐透过上那层厚厚的铠甲,并慢慢浸入自己的体,涌入至心灵的最深处。
虚子怜的双臂也紧紧抱住了林潇云的腰,尽管冬里冰寒的铁质铠甲让她的双手有些发麻,但她心中仍有股股暖流在四处涌动,只是这股暖流不同于往常,它太过激烈,有一种想要迸发而出,融入对方的体,彼此间永不分离的冲动。
冬的别离,没有雨雪霏霏,没有晓风,没有残月,更没有杨柳依依,只剩凛冽的寒风掀弄着那一袭白袍,还有那遍地飞舞的枯枝败叶。
“此去别离无膏沐,不见杨柳不见君。”
相拥良久之后,虚子怜终于慢慢平复了心绪,止住了泪水,她抬起头来,看向正看着自己的林潇云,眼中噙着泪,摇了摇头,语气哀伤的道:“我会一直等你的!等你回来......”
林潇云听罢,深深的吸一了口气,将怀中的佳人抱得更紧了,郑重的点了点头,同时用手轻抚着虚子怜的头,承诺道:“嗯!我一定会回来!等我回来,便娶你!”
听到这话,又有两滴泪水从虚子怜眼中滑落,不过,这次,却是久违的幸福泪水,她抬起眼来,看着林潇云那写满柔的双眼,渐渐脸颊泛红,羞涩的点点头,便再次将头埋进了对方的怀中。
好似想起什么一般,林潇云抚摸着虚子怜的头,柔声道:“对了,那枚玉佩,可否送给我!”
虚子怜听闻,抬起头来,看着林潇云,眼神中却是有一丝不解。
但听林潇云接着解释道:“我知道,那枚佩玉,上次没有给你带来团聚,这次就由我来带给你最美满的团圆!”
虚子怜的脸上闪过一抹哀伤的神,但随即便莞尔一笑,笼罩在心头的丝丝霾似乎也不知不觉渐渐消散了,她点了点头,取过腰间的那枚飞燕佩玉,轻轻放在林潇云手中,随后两只手十指相扣,使那枚佩玉夹在中间,慢慢变得温暖起来。
“既是如此,我还有一样东西要送给林大哥!”
虚子怜说着,抽出手来,然后转向着车架内而去,不多时,便又出来了,手上多了一把小而精致的匕首。
只见虚子怜站在林潇云前,拔出匕首,并慢慢撩起了自己的长发,然后轻轻一割,一小撮秀发从发梢处断开,握在了虚子怜的手中。
收起匕首,虚子怜有些生疏的给那一小撮头发打了个结,随后装进一个针织的香囊中,和那枚飞燕玉佩一并放在了林潇云手掌之中。
虚子怜抬起秀眸,直视着林潇云的双眼,尽管目光中仍透着一丝羞涩,但神却是异常的郑重与坚定,她轻咬贝齿,一字一顿,轻声道: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虽然虚子怜的声音很轻很微,轻微到躲在车后的丫鬟小欣都听不清她具体说了什么,但这一字一句的誓言,在林潇云心中却如同初的第一记雷鸣般,叫人欣喜,叫人震撼,叫人刻骨铭心、永生难忘。
林潇云自知时间已经不多了,他看着虚子怜的双眸,手紧紧握住了掌心的那份旖旎深,再度将她拥入怀中,并在她的额头轻轻吻了一下,在耳畔道一句:“我该走了,一定等我回来!”
随即,林潇云放开虚子怜,帮她擦拭了一下眼角未干的泪痕,最后留下一个温馨甜蜜的笑,卷过白袍,转而去,没再回头。
而虚子怜则愣愣的看着林潇云的背影越来越远,直至最后挡在了人群的后方......
时间的确已经不早了,司马徽见渡船已全部就位,又简单对常勇交代数句后,便挥一挥手,示意一行人等,该出发了。
叶玄也向叶母行过告别礼,满脸肃穆的跟在叶凌后,向着汉江边的渡口而去。
一年前,大军北伐时,奈何他却一伤病,只能留在荆州,眼睁睁的看着旌旗飘展,而如今,自己终于能随军出征,但对于他内心深处的那种沉沉渴望,他却依旧难以回答。
为何如此渴望着能重回疆场?
是忘却不了曾在江北见过的人间惨象,想要解救被胡寇屠戮奴役的晋人百姓?
是释怀不了心中的那份深深恨意,想要在疆场上手戮胡寇,以解心头之恨、报虚家军全军覆没之仇?
还是和自己的父亲叶凌一样,守护约定,兴复晋室?
还是这所有的所有......
他到现在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又或者说是这家仇国恨彼此纠缠不清,让他分不清哪一个才是最主要的,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自己受尽磨难,苦苦等候一年时间,为的就是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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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停留在东城外的一辆车架内,一位留有山羊须的中年男子正掀开着帘幕,遥望着城北远处那飘扬延绵的“越”字王旗,脸色平淡。
“父亲真不用去礼送越王吗?”谢良在一旁,些许试探的问道。
片刻后,谢温才摇了摇头,放下了帘幕,道:“不用,越王此前没有通知过为父何时离开荆州,为父便不能前去相送!”
“为何?”
“没什么,阵营不同罢了,这些以后你自然会明白的!”谢温说着,又掀开帘幕,望了一眼,接着道:“对于这个人,无论何时,保持距离总是不会错的!”
谢良没再多问,谢温也微微叹了口气,同时吩咐御者道:“启程吧!”
御者听罢,应了一声,伴随着辔绳抽打的声音,车架也缓缓的向前移动了,向着东方,向着会稽的方向。
车架内经过短暂的沉默后,谢温想起先前关于虚子怜的事,不又看了看谢良那些许颓丧的脸,暗暗叹了一口气。
终归是自己的儿子,谢良如此痴,而心仪的女子却又有了归属,对方还是一位叱咤风云的将军,令他这个做父亲的怎么不会郁闷。
不过,这些叹息,谢温也不会明说出来,只是拐弯抹角的安慰道:
“前些时,陈郡太守杨大人前来拜访,还向为父提出姻亲之请!为父不知道你的意愿,便没做回复,近几又因为越王驾到,庶务缠,便一时没有告知你。”
谢良听了,抬头看了一眼谢温,但随即又拉下脸去,嗡嗡的道一句:“素未谋面,何来姻亲?”
谢温听罢,笑了一笑,接着便从随携带的一方长盒中取了一副画卷,递到谢良面前,道:“杨大人也是好心而已,还带来了女的画像,你先看一看吧,满不满意另说!”
谢良看着谢温,犹疑的接过画卷,拉开绸带,徐徐展开,只见一位端庄典雅,容颜俏丽的妙龄女子跃然纸上,华丽飘逸的衣衫,本就精致的五官,再加上画师的妙笔生花,更是给人一种恍若天仙的感觉。
画卷展开的时候,起初还在一旁着糖葫芦的谢秦,也赶紧将小脑袋凑了过来,见画中人的模样,不“哇”的叫出声来,还一那满是糖浆的嘴唇,接着叫到:“好漂亮啊,比虚姐姐还好看!”
谢良不满的横了小谢秦一眼,随后合上了画卷,还给了谢温,不多说话,只是摇了摇头,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谢秦好像还没有看够一样的,悻悻的又坐回了原位,同时故作惆怅的模样,叹然道:
“哎......诗有云:‘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出其闉阇,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良哥你这又是何苦呢......”
其实谢秦年纪虽小,但对于世间的诸多事物早有领悟,换句话说,他天资聪颖,称得上是神童一个,就连他那个持才傲物的小叔都夸他“小小年纪便知可为不可为”。
因而,族里宗亲,了解他的,也都早已不再把他当无知的普通小孩看了,只是他那不拘礼节、大大咧咧的子,与其说是少不更事,倒更不如说是受他那个小叔的影响,不羁凡尘,放浪形骸更为贴切。
不过,对于谢秦这次的嘲讽,谢良并没有生气,甚至连瞪都没有瞪他一下,直接将他无视了。
但反而是这样,让谢秦不眉头一拧,无意间瞥见了世伯谢温那有些生气的目光,小家伙顿时便耷拉下耳朵,心中如打鼓一般,将糖葫芦一口塞到嘴里,老老实实坐好,不敢再说话了。
而谢温看着谢良,倒也没露出什么失望的神,接过画卷,将其又放在了原先的地方,脸上带着理解的笑意,接着道:“既然不满意,那为父即便派人去向杨大人赔不是吧!”
说着,谢温又掀开帘幕,望向窗外渐行渐远的荆州城,自嘲似的笑了起来,又道:“自从为父赴任荆州后,实事没办过多少,倒是这联姻之请啊,收到了不少,不是这家的女郎,就是那家的娘子,为父也帮你回绝了不少,只是看这杨氏容颜俏丽,名声也好,便就留下了这一卷画像!”
说完,谢温轻轻拍了拍谢良的肩膀,目光中透露着慈祥,这才用宽慰的语气道:“子还长,男子汉还是当以家国社稷为重,切勿被儿女长绊了手脚!”
谢良点点头,脸色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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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中央,数艘大船齐头并进,半尺高的波涛不停的拍打着木质的船体,激起朵朵浪花,闻声起来,就像进击的鼓声一样,节奏分明。
叶玄立于船尾,看着那高耸的荆州城墙越来越小,最后慢慢消散在江面的薄雾中,令他不回想起了当初南渡时的那一幕一幕。
“只要我叶玄尚在,定把各位带回北岸,带回家!”
当初在小船上的承诺还清晰的回响在自己的脑海中,只是在目睹了洛阳的血腥屠城后,在经历了虚家军的覆灭后,在遭受了一年的病痛折磨后,今天的他,或许已然难再说出那样的豪言壮语。
但当豪渐渐消退,留下的定会是执念!
没错,永刻心底的执念,穷其一生也要达成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