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承依稀记得昨日阎圃一开始是有提到被鬼卒监视,且表现出了极大的厌恶和无奈。至于如何拯救城外流民之事是自己主动提出,且事发突然,对方应该是未曾预料到的。这之后并未再有新的话题产生,只是到了最后阎圃顺势将去冶铁作坊巡视之事甩给了自己。
没有主动提出要求,便心满意足而返,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在整个谈话过程中已悄无声息实现了其目的。
脑子里满是各种疑问和猜测,这一路走下来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一座夯土墙围成的院落跟前。且门口确有几个鬼卒站立守卫,跟阎圃描述的冶铁作坊十分吻合。
“蒲丰老儿!你不仅多次违逆本从事之命令,还蛊惑其他匠人消极怠工,打死你都算是轻的!”
作坊的大门完全敞开,离门口还有相当一段距离时都能听到里面传出来狠厉之声,令人不寒而栗。
觉察到里边有事发生,徐承一边加快步伐一边掏出祭酒令牌,在几个守门鬼卒的点头致意下直接进去了。一瞬间便感受到迎面袭来的阵阵热浪。只见作坊内的砖房里耸立着一个一人高的熔铁竖炉,炉膛内冒着火光的。当下虽正值严寒,但里边卖力干活的匠人们却个个光着膀子挥汗如雨。
而周围的环境却只能用「凌乱不堪」来形容:大小不一的铁矿石跟木炭夹杂在一起散落了一地;用于淬火的水缸上方冒着袅袅青烟,数不清的黑色残渣在缸内浊水中滚动漂浮;做成品的铁锄和铁臿以及各色次品混乱堆放在一起。
露天的一处角落,一个穿着兽皮夹袄,约莫三十开外的中年男子正在用手中的藤条死命抽打着蜷缩在地上苦苦哀求的老汉。后者同那些干活的匠人一样光着膀子,却早已被鞭笞得体无完肤,留下一道道使人触目惊心的血痕。
从老汉冻得发紫的面颊、瑟瑟发抖的残躯,以及穿着兽皮夹袄的中年男子并未大汗淋漓便可看出,这角落似乎是作坊内少有的冻寒之地。
兽皮夹袄不是祭酒及家眷才能领到的么?而天师道众祭酒徐承都有一面之缘,唯独对眼前这名中年男子印象生疏。那么结果只有一个,此人便是阎圃口中的心腹之人,同时也是这冶铁作坊的主事之人——章立。
徐承之前为了一探究竟,不惊动里面的人,便一直都是轻手轻脚地走入作坊,不料踩着地上的矿石碎末时还是发出了“咯吱咯吱”的轻微声响。
那名中年男子似乎也觉察到了周边的异动,便扔下手中藤条抬头查看端倪,只见一个同样穿着兽皮夹袄,双脚被泥浆弄得脏兮兮,脸颊冻得通红却仍不失俊俏的小郎君出现在眼前。
“祭酒从事章立见过徐祭酒!”中年男子的脸色瞬间由狰狞狠厉转为诧异,随即又变得恭维,甚至还夹带着一丝兴奋,似乎对徐承的到来早有期待。
“原来是章从事,幸会幸会!只是你我之前素未谋面,章从事是何以认为某便是徐承?”见对方举止恭敬,徐承自然也需客套一番。只是为对方将自己一眼认出而感到惊讶,便顺势一问。
“是阎……严寒之下,这兽皮夹袄便是祭酒身份之象征。且天师道内如此年轻有为的祭酒除了徐祭酒之外又能有谁?”章立虽仍言辞恭维,极具吹捧和讨好之意,却是神色变幻,言不由衷。之前死命鞭笞老汉时都未曾流汗,此刻额头竟冒出微微细珠。说完之后才意识到他仅是祭酒从事,却也是兽皮夹袄加身,不由更露窘态。
这其中细节自然是被徐承尽收眼底,一个在阎圃口中行事谨慎之人居然会这般表现,这本身就是事出蹊跷。不过徐承并未将注意力过多集中于这种细枝末节,目光扫向仍倒在地上伤痕累累一脸惶恐的老汉。
“咳——”章立似乎也看出了徐承已将注意力从他身上转移,脸上窘态渐消,故意轻咳一声后解释道,“年后开荒刻不容缓,而阎祭酒打造农具之事是何等重要!如此节骨眼下,这刁民居然不思尽心出力,想尽各种歪法子消极怠工!在下也是责罚一番以儆效尤,未曾想正好让徐承酒见笑了!”
说完又踹了老汉一脚,厉声道,“还不快滚回去!若有下次,定当不饶!”
老汉缓缓从地上爬起,却不急着离去。苍老干枯的面孔上一双浊目却噙满了泪珠,心中似有万般冤屈却无从开口。正要将脸偏向徐承时,却见章立狠厉的目光射来,顿时又退缩了回去。
“不知徐祭酒此番前来所为何事?”章立恰如其分地将徐承的注意力从老汉身上转了回来,似在有意避免两人接触。
“承此番前来乃是奉了阎祭酒之命巡视农具之打造进度。”徐承直接开门见山道。
“徐祭酒请随我来!”章立似早有准备,直接领着徐承去了边上的库房。只见这里面密集堆放着各类崭新的铁器,足有好几百具。数量虽多,却摆放齐整。
“阎祭酒之前交代年前需打造不少于五百具,如今已完成了四百五十具左右,甚至最终超额完成也未尝可知……”章立眉飞色舞向徐承解释道,脸上尽是得意之色。
“好!章从事如此雷厉风行,阎祭酒果然没看错人!”徐承这一路奔波,本就疲惫,强打着精神才撑至现在。本以为会遇到什么麻烦,未曾想最终却是出乎意料的顺利。心态松懈下来,外加被这密集排放的铁器弄得头晕目眩,也不想在此地久留,遂恭维了几句后,乃作罢。
虽然最终有惊无险,也算是完成了阎圃之前托付之事,但总感觉这蹊跷之事层出不穷。
回去的路上,冷风从身后袭来。也不知是从火热的冶铁作坊出来导致里外温差的原因还是心理作用的关系,虽穿着厚厚的夹袄,徐承却仍感到后背发凉。
也不知道此时此刻阎圃将流民御寒一事做得怎么样了?自己起先误闯禁地究竟是不是阎圃有意设局?若是不幸被张修知晓,自己又将面临怎样的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