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安喜门。
相王府长史武崇敏第一次履行职务,便是张罗了一个规模不小的欢迎仪式。
然而,这番卖力表现,不出意料拍到了马腿上。
“信阳王,朝廷多事,民间尚有疾苦,陛下以内帑赈济黎民,我等为臣子,岂能在迎送无谓之事上,大行奢靡?”李旦骑在马上,劈头盖脸便是一阵呵斥,“况且,神都天子居所,母皇在上,我近在京畿之地从戎,往返不过平常事,何须如此盛大其事,惊扰百姓?”
义正词严,声如洪钟,声量非常之高,城门内外,进出走动的百姓士庶,都听在耳中,不免赞叹几句,“贤王”、“爱民如子”之类的词汇不绝于耳。
武崇敏呆若木鸡。
还是旁边的从人提醒了他几句,他才醒过神来,弯腰躬身下拜,“殿下恕罪,臣年轻识浅,初次履职,一时不察,铸成大错,愿领责罚”
“唔,知错能改,还算不错”李旦摆摆手,翻身下马来,伸出双手将他扶起,热情道,“信阳王年纪虽幼,屡有功勋,来我府中襄助,都是母皇隆恩,大材小用,本王有不足之处,还望多多提点”
好一番礼贤下士。
画风大起大落,由冬天骤然到了夏日,武崇敏再次措手不及,干巴巴施礼,连道不敢。
李旦策马入城,武崇敏觑得了空子,策马并辔,诚挚道,“相王殿下,恕臣造次,因辞官之故,不蒙东宫谅解,臣背了不少怨怼过节,连累了父母双亲,两府属官,多有身陷囹圄,臣虽无能,却也知孝义,恳请殿下垂顾,援手一二,居中调和,助臣廓清内情,了断恩怨”
一开始还干巴巴的,说着说着,想到了眼下处境,不免真情流露,哀求之意甚浓,眼中满是希冀。
李旦听在耳中,也看在眼里,面如平湖没有波澜,心中却是暗喜。
东宫李显与权策、太平公主一系争斗,正是他千载难逢的大好机遇,他巴不得战火延烧,撕扯得越激烈越长久,便越好,哪里会插手调解?
强自抑制着心中波澜,李旦叹息摇头,满脸抑郁之色,“信阳王,本王却是为难,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为我府中长史,本王托大,也算得你长辈,另一边却是兄长和侄女儿,此中道理虽不难说通,偏向谁家,却都是人情所不能容,委实左右为难,不好插手”
遭到拒绝,武崇敏情绪低落,拱手道,“是臣想左了,殿下莫怪”
李旦瞥了他一眼,眸光闪了闪,又有所得,推心置腹道,“此事,或许也有两全之法,不如这样,你请了太平和定王两人,到相王府来,我与他们二人商议一番,设法给皇兄消气”
他的态度一再转折,显然并非实心之人,武崇敏渐渐心生警觉,口中连声称谢,却并不出言许诺。
李旦见他不从,难以从中获利,心生厌恶,摆手道,“信阳王,你既是有私事缠身,想必也难以兼顾我府中公务,我便与你一旬假日,待事情料理清爽,再来履职”
这却是置身事外,划清界限的意思了。
“多谢殿下”武崇敏垂首道谢,心头沮丧难言,他入仕为官以来,有定王和太平公主两面大旗在身后,又有权策悉心安排,多的是人捧场,对他有求必应,顺风顺水,鲜少有遇挫之时,像李旦这样的冷酷拒绝,他几乎是头一遭遇到。
南阳王府。
权策在门前下马,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他许是不该来,但又不得不来。
永泰郡主李仙蕙分娩就在这两日,不宜大悲大喜,武崇敏退婚,他与东宫反目,此时出现在李仙蕙面前,大抵不甚合宜。
只是近来南阳王武延基懈怠军务之意愈发明显,左右领军卫八万大军,就扔在长安外的军营,管领乏力,休说整训,再怠慢下去,难免会生出变数,朝中觊觎这块肥肉的,不在少数,他必须预为之所,摸清武延基的意向,提前做好准备。
“请通传南阳王,权策来访”门房殷勤迎上前来伺候,权策特意交代了两句,“我此来是为公事,无须惊扰郡主”
未几,武延基亲自迎了出来,看他模样,眼窝深陷,脸色苍白,双目无神,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样。
“权郎君不来,我也有意过府拜会”武延基将他引到书房,东西昭穆而坐,一边亲手为他斟茶,一边开门见山道,“左右领军卫整训,事关重大,更有外藩干系在,容不得闪失,府中人少事繁,我实在分身乏术,有意辞任,权郎君可安排妥当人选接手,我愿尽力协助”
权策细细打量了他,不见愤懑抑郁之色,只有满身疲惫憔悴,不由为李仙蕙感到欢喜,他牵的姻缘,能够相濡以沫,他是乐见的,心头有几许愧疚,却无悔意,武延秀之死,是他和张氏兄弟联手绞杀,实在是武延秀自作自受,取死有道。
“南阳王为人子,为人夫,尽心尽力,可称楷模”
犹豫了下,还是说道,“府兵衰颓,募集兵马,抽调藩属丁壮,日后或将成为常态,左右领军卫,不只是长安驻军,更是南衙之中,可与右玉钤卫并论之样板,整训领军卫,即可成就日后军界权威,前途不可限量,身负家门之重,南阳王还请三思”
武延基苦笑一声,“权郎君好意,延基心领了,奈何天时不利,老父缠绵病榻,郡主怀胎十月,备受艰辛,近来越发不好,实不忍远离”
权策眉头微皱,武承嗣不入他心,温婉善良的李仙蕙,却是个可人疼的,“可请了御医?”
“请了,东宫也派了人出来伺候,产房稳婆,都是预备下的,章程都是依着他们,只不知为何,郡主没了胃口,心境阴晦,常做噩梦,眼看着产关将至,却瘦了一大圈儿,实在令人悬心”武延基焦急忧虑之色溢于言表。
权策坐不住了,也顾不得旁的了,站起身,“带我去瞧瞧”
武延基眼睛一亮,撩着前襟,小跑着带路。
权策来到后院产房,却见是个密闭的房间,四下里门窗紧闭,还垂着厚厚的皮毛帘子,入秋外间微凉,里头却是热烘烘的,气味难闻,李仙蕙躺在榻上,如同枯萎的花儿,蓬头垢面,头发都是一绺一绺的,黏糊糊缠在一起。
“为何不与郡主沐浴净身?”权策怒声问道。
“公爷,依着规矩,产妇可不能沾水,不能见光,不能吹风,不能动弹……”屋子里一个老婆子振振有词。
权策为之一噎,额角青筋暴跳,按了按额头,“南阳王且等着,我去将云曦产关时伺候的人手唤来,这些人全都拘了,待永泰生产了,让他们给永泰和孩子叩头”
武延基登时红了眼,连连点头,那些婆子战战兢兢,跪了一地。
权策返身要走,衣袖却被扯住了。
李仙蕙气若游丝,委屈地道,“大兄才来,为何就走?”
权策凑到她身前,看着她尖尖的下巴,一阵心酸,柔声道,“永泰莫急,大兄去去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