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道,并州。
太原王氏的祖宅坐落在并州西南,一处高地上,周边沃野千顷,都是王氏族人所有,王氏绵延久远,子孙繁衍,虽每代都有外迁分支,但聚居人数,仍旧颇为可观,以其大略,总分为四房王氏,分房始祖为北魏年间的镇东将军王世珍,他的四个儿子都有才华名望,人称“英英剂剂,王氏兄弟”,太原王氏的四房,便是他的四个儿子开枝散叶的结果。
诗礼耕读,传家千年,太原王氏将中原人的谦冲淡然、温文儒雅渗入骨血,虽也出过不少有权有势的豪强人物,却从无问鼎之心,高祖李渊以太原留守之职在眼皮下起事,成就帝业,有人不远千里来投,追随景从,博取富贵,太原王氏却从容旁观,虽未曾限制子弟从龙,家族整体却没有任何行动。
稗官野史生拉硬扯,将窃据洛阳称帝的王世充,与太原王氏扯上关系,其实是莫大的侮辱,王世充不过一介西域胡儿,王姓也是僭越冒用而来,血统上,半点干系都无。
大唐立国至今,太原王氏与五姓七家中的另外几家相比,出仕为官,位至庙堂的子弟人数,可算是最少的,底蕴声势渐渐滑落,不及崔氏、李氏,名望甚至被京兆韦氏、兰陵萧氏等第二层次的士族盖过。
但在武后拆解关陇集团,权策削弱山-东士马的历次血雨腥风中,太原王氏也是受到波及最少的,前不久,博陵崔氏带头掀起的兑换金银浪潮,太原王氏只是象征性参与,聊表五姓七家同进同退之意,损失最小。
并州地处燕赵之地,多慷慨猛士,民风剽悍,动辄老拳相向,但却鲜少有人在城池西南惹事,王氏祖宅周边的村落田庄,像是桃花源一般的所在,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男女老幼,都是恬淡自足。
将暮时分,炊烟袅袅。
“哒哒哒”马蹄声如奔雷,踏碎一地宁静。
一行高头大马,呼啸而来,马上骑士约莫十几人,都穿着锦衣,粗野的呼喝声不绝于耳,在路口奋力勒住缰绳。
“唏律律”马匹吃疼嘶鸣,海碗大的前蹄腾空,戛然停在原地。
打头一个壮硕汉子,留着一把虬髯,他有个显着的特征,黥面,却不是烙印了金字,而是纹着两圈水纹,覆盖了半边脸颊,配上凌厉的眼神,一看便是江湖草莽,亡命之徒,很有些怕人。
鹰目四下里扫了一眼,视线定在太原王氏祖宅上,院墙都是条石砌成,高达两丈有余,青色屋瓦连绵成片,咧嘴怪异一笑,“就是那里了,走,咱们去丈量丈量地盘儿,惊惊这些羊祜子,哈哈哈”
粗豪大笑几声,拍马上前,众人紧随而上,腾起大片烟尘。
十几匹骏马奋蹄狂奔,绕着王氏祖宅跑马一周,全速之下,仍花了半个时辰才回到起点。
宅子里的门房护院,见状大惊失色,狼奔豕突,有的拿着棍棒跑出门外把守,有的跑去正堂内院,向族长王该禀报。
待众人守护森严齐整,王该亲自来到门前,那一彪人马,已然如风远去,不见了踪迹。
“族长,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该当多调集些族中青壮,备下铁器物事,以防不测”有个中年文士打扮的,蹙眉忧虑,拱手向王该建议。
王该身量高大,有五缕长髯,风姿卓越,宽袍大袖在风中飘舞,摇头不以为然,淡然道,“并州热土,王氏生于斯长于斯,来者官也好,匪也罢,所求者,不外乎钱帛,不外乎名利,可防一时,防不得一世,能给便给,不能给,且肉身归隐也罢,杀得我人,杀不灭我姓,但教祖宗祠堂安在,刀斧加身,又有何妨?”
转身拂袖,翩然而去,竟无动于衷。
“族长所言极是,宗族至重,有贵千金”一众族中老人,都为王该风范言辞折服,连声称颂。
那中年文士,眼睁睁看着他们众人各自散去,一脸荒唐。
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头,低声道,“昱兄着相了,却怪不得你,大郎、二郎登博学鸿词科,俱在京为官,你多了几分得失心,也是理所当然,族长虽说得丧气,却自有底气在,我太原王氏,屹立千年,枝蔓迁延,遍及华夏,哪有谁人不开眼,要来寻衅?”
王昱不能言语。
他的长子王之贲,次子王之咸,得朝中权贵鸾台侍郎权策青眼,同登皇榜,一人为头榜头名,一人为二榜头名,传为佳话。
权策一力提携,眼下王之贲为珠英学士,王之咸为长安尉,少年得志,风头正盛。
那人念叨了半晌,见王昱不答话,颇感无趣,嘀咕了几声,自顾自离去。
王昱叹口气,摇摇头,离了祖宅,返回了自家,到得门前,却见有几道黑影在照壁前一闪而过。
王昱亡魂大冒,快步奔到院内,却见一切如常,并无丝毫异样,他使劲儿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四下环顾,没有丝毫风吹草动。
“爹爹”侍女牵着个童子自二门转出,见了他,扯着嗓门唤人。
王昱心怀大畅,赶忙趋步上前,将那童子抱在怀中。
这是他时隔十余载才得的第三子,叫王之涣。
神都,晨光苑,湖心小筑,书房。
武崇敏眼圈有些发红,他已经将自己的遭遇全都告知了大兄权策,却没有得到只言片语安慰,权策只是信手翻阅桌案上的信笺,嘴角噙着浅笑,似是没有听到一般。
“大兄,可能设法,让我辞去相王府长史之职?”武崇敏出声央求。
权策终于抬起头,与他对视,沉声道,“崇敏,身为男儿,当披荆斩棘,岂有少遇挫折,便打退堂鼓的道理”
“相王薄情寡义,做作无常,不能折服我,我也不愿追随他”武崇敏皱着脸颊,从未有过的顶撞反驳。
权策站起身,绕到他旁边,盘膝坐下,与他并肩,“崇敏啊,任何一个职位,都有他的效用,正面不可,便走反面,差别只在于人,相王府,是你的历练,你能将这个职位做成什么样,我等着看”
武崇敏陷入沉思,良久醒过神来,抱拳拱手,“大兄,崇敏知道该怎么做了”
权策抬起头,在身后书架上翻检片刻,拿了一个白色的假面出来,递给他,“毒蛇蜕皮,飞蛾破茧,人之长成,需要一副假面”
武崇敏伸出双手接过,还有些稚气的脸颊上,闪过一丝坚毅,重重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