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钟离不能一直呆在乐梓桑的碧螺轩,乐梓桑仗着得宠,同苏澈吹了几日枕边风,说自己请来两位高人学习佛理,有机会还要引荐给苏澈,医他多年旧疾。乐梓桑一顿胡天海吹,把我和钟离吹得神乎其神,苏澈很感兴趣,特地命人在宫中僻处一个清静园子给我二人,还谴自己的四个儿子两个女儿日日到我们这里学习。真是个会做生意的王上,变着法的收房租。
依我看苏澈会这么感兴趣,主要是奔着钟离美貌来的,后/宫不得有男人随便出入,为了方便,钟离屈尊被我称为妹妹,虽然很生委屈不过所幸没提异议。乐梓桑秉承不能亵渎神尊的信仰只好亵渎了一下钟离,画了一幅钟离的画像,苏澈看后二话没说就把我们留下了,不仅园子风水不错,宫人配备齐全,连赏赐也给了很多,一切按太子太傅标准操办。钟离却不大满意,责怪苏澈太会算计,给我们二人一份工资,却送来六个孩子。
东鲁不似晋国富贵,王宫奢华规模之大却敌晋宫数辈,我和钟离在宫中住了半月依旧未得鲁王召见,而我俩路痴的弊病导致如今若没宫人带路,我们依旧会在半途迷路。
一日闲逛再次迷路,我们实在不好意思再去问路,每次被不同宫人送回住处,受到一院宫人的注目礼实在脸红,好像很没自理能力一样。
“我们拘土问路吧?”钟离建议。
“不是说好敛去仙力么?万一被同道中人察觉怎么是好。”我责备道,“再说,你在鲁宫迷路,还要请土地带路,若是传出去,这就不怕给你花家丢人格了?”
钟离觉得是:“那我们怎么办?”
“现在为时尚早,不如我们自己找找吧。”
碰巧碰巧,讲究莫名其妙碰见才叫巧。我们这一找,就找到好玩的事了。
“啧啧!这长乐宫鬼气森森的,怎么上面还飘着恶鬼?早先驾鹤去了的安王后怨气可真重。”我和钟离正站在安可可的长乐宫门口,宫殿上空徘徊着幽幽怨气挥之不去。
恶鬼通常生于名戎相见的战场或是奇珍光怪的野莽,皆因死魂太多,怨念太重,来不及消散前便凝聚在一起,生为恶灵恶鬼。这种几乎需要血祭才能打造成的恶鬼,怎会飘荡在鲁国宫廷之内?我来不及和钟离讨论,思绪便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生生离乱——
一个人是谁,并不是由他的皮囊定论,而是由皮囊里包裹的思维。皮囊换了一个思维便是另一个人,闭眼睁眼,一暗一明之间最遥远的距离。
云雾缭绕,甸甸青草滚露珠,堆砌无尽山路,白玉一般的石阶扶持了一路合欢花树,石阶勾缝细纹中缀满墨绿色青苔。清风拂面带翠草茶香,合欢花飞露珠跌落。一位眉眼俊朗的蓝衣锦绣公子站在一棵合欢树下仰头对树说:“姑娘可是下不来的?若姑娘不弃,在下扶姑娘下来可好?”
那棵并不太高的合欢树上,蹲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墨发雪肌,蛾眉杏眼,两颊清丽浅烟,粉色开领长裙拖地。小姑娘手中抓了只受伤的小鸟,说着生硬的中原话:“受伤,鸟。我,找家,帮它。”
树枝“吱呀”一声不堪受重,树下人微皱了眉:“姑娘仔细安全。”话未说完,树枝应声而断,这就告诉我们什么样的美女都要有自知之明,考量好自己体重再蹲树杈。
“呀!”女子惊叫,堕天落下,衣裙鼓风而起。
蓝衣风中动,下一秒美人抱怀。空中,合欢扑洒,笼上一层粉红色暧昧。美人手中,还握着受伤的雀鸟,做托举动作。
“姑娘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在下送姑娘回去。”清泉激石的声线,眼中若有若无的笑意。
怀中美人一双眼睛雪亮,酒窝深了一捧清酒醉人:“司徒安。白桥瑶府,我家。”
场景一变,依旧是二人,却是黄昏,盈盈流水映石桥,丝丝细雨拨人心。
“小可当日救过司徒姑娘只是举手之劳,并非要姑娘报恩。”不再是当日衣冠,依旧是碧蓝底色。手执一把六十四骨梅花油纸伞撑在二人头顶,雨珠沿骨端垂线低落,砸在石桥上,沙沙。
“爹爹自小教导安识恩图报,公子救安与小鸟于树下,安不可不报。”司徒安今日穿了件鹅黄小坎,配翠绿长裙,像只漂亮的小黄鹂。中原话虽硬,却已连贯,懂的语序,进步飞快。
“小可救姑娘于合欢树下,姑娘可知这合欢树的含义?”蓝衣公子调笑一声将手中伞递给司徒安,司徒安却并未接下,蓝衣公子愣了愣,“姑娘仔细身体,时候不早,莫让将人担忧。”
葱根细指夹住蓝衣公子衣袖:“安听闻,你们中原有句话叫以身相许,公子说合欢树,可是喜欢这个报恩方式?”
蓝衣公子垂眸打量她,似确认她是否认真,远处淅淅沥沥叫卖声依稀响起。半晌,他轻声笑道:“承蒙司徒姑娘不弃,在下说笑而已。”
“公子姓甚名谁?”
左手手面轻碰右手指骨背,倜傥笑容:“在下苏澈,姑苏城的苏,清澈的澈。”
神思一晃,场景又是一变,安可可全身****对跪在床上,墨色长发沾满殷殷血迹,她怀中抱着胸口戳着匕首,昏迷不醒的苏澈,失了魂魄的喃喃自语:“离心叶不到一寸,还好她失手了,你不会死的,阿澈你醒一醒,我不会让你死的,就算我死,我也会救你的。”
“醒一醒,醒一醒......”
慢慢的,安可可撕心裂肺的哭声变作钟离阴柔磁性的声音,还有人在轻拍我的脸颊。我睁开眼睛时正被钟离抱在怀里,周围围了两位宫人,面对的依旧是长乐宫紧闭的大门。
我刚刚只是做了一个梦?梦中人分明就是年少的安可可,却不知为何唤作司徒安。我抬眼望向长乐宫上空的恶鬼,心中一冷,难道那恶鬼是安可可?可任凭她再大怨念,一人之力又怎么升的成恶鬼?
“姐姐,你还好吗?”虽是这样急切的语气,他眸中却沉寂如水。就在方才,我魂魄不全,不堪灵性过剩,遇到极大怨念侵扰思维,出现短暂昏厥,钟离因知内情并不担忧,之所以询问也是说给那两个小宫人听。
我脱出他的怀抱:“心悸,没事了。”
“回禀君上,家姊无碍,家姐是娘胎里带的毛病,不必劳烦太医。”钟离恭敬回禀,我转身才发现身后一身帝王朝服的苏澈。他该是下朝去找他的宠妾乐梓桑,可从太和殿到碧螺轩,不必要绕这条路啊。
我对苏澈礼了礼:“见过君上。”
“免礼,”苏澈对我抬手,“向者,孤看见高人醒来后望向长乐宫的神色严峻,孤有一疑,可是孤的长乐宫出了什么问题?”
之前乐梓桑引见不成,这次偶遇苏澈简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将手中拿来装样的拂尘一挥,老神在在:“不瞒陛下,这长乐宫却有异样。”见他眉头一锁,面色转黑,我幽幽补充道,“不过倒不是什么煞气,却是哀哀愁怨,切切悲伤罢了。”
之前钟离递给我叶飘断尾时问过我一句话:“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寻找魂魄?你不是跟我说,你至多只能感觉到一魄在东鲁,一魄在神殿,另一魄却不知所踪吗?终归是要死的。”
那时我只道是因上神的职责,心中存了以最大之力与天池诸魔同殒,除却六界危害的心思。
如今梦中被安可可的怨魂侵扰,我却领有所悟。那个不知为何暂被叫做司徒安的安可可,死去了那么多年,魂魄依旧因为执念得不到解脱而飘荡在长乐宫上空无法消散。那么重的怨气之下却执着于这么清新明媚的记忆,可见让她无法离去的不是浓浓血气的恨,而是绵绵无期的爱。
我此时的情况同她无差,原来潜意识中,我并不想离开这世上,所以即便前方无路也要走到尽头才甘心死去。同安可可一样,我不想离开,因为我还有想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