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好说,人间有个词怎么说的,因人而异。若是像我,那一定不几天就忘了,可你瞧小暮他徒弟,不还一直想着自己的凡人老婆?不说他,就你那只自小在仙界长大的大笨狐狸不是也天天守着白墨尘,为个复活不复活的事把自己关在屋里闹绝食吗。还有前几天那个缺心眼儿的姑娘,叫什么来着?对,南宫绾月,一辈子心里就没装下除她哥哥以外的事。诚然她一辈子也实在不太长。而且,汐汐他爹就想了小娆一辈子,我估么长情这种东西,没准得遗传。”他把几个剥好的坚果接二连三抛进嘴里,“你是不是在犹豫要不要告诉秦汐实话呢?要我说,你不如直接告诉秦汐你快死了,两个人抓紧最后这段时间留点美好回忆,别把男人的承受力想得太脆弱。你呢,只是下界渡个情劫,他呢,喝碗孟婆汤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要是他哪天想通了,飞升承花神位,不老不死在仙界游荡,等你十几二十万年也许你又活了。依我看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儿,你们女人总喜欢把事情严重化。”
秦汐生为天下主,我当然不会担心我死的时候他想不开殉情。只是......
他愿意承花神位,弃人为仙么?而我,又有多久才能复生呢?即便有之前几次生生死死做例子,这次,恐也不大能了吧,毕竟放眼六合之内,根本找不到......算了,既是不能,不提也罢。
“一届帝王,八荒霸主,若能将我忘记,美人坐怀、儿孙绕膝、安度一生岂不更好。他只是我几万年中一场情劫,他漫长一生不过我一个眨眼,只是......”
“只是你爱他。”说完,钟离全身一抖,玉手敲得桌子“嗙嗙”直响,“老子本想煽情一把,可实在不适合接这么恶心的情话。”
目光迤逦。
“上神之责,在于博爱天下。”
钟离手上又升起那三颗明珠,把玩一阵,捏起其中一颗:“这是给汐汐的?”
我点头,鉴于他对秦汐的称呼,引得我整个身子从头发尖到脚趾尖一个小幅波浪形荡漾。
“你抖什么,汐汐这名字多好听,你要喜欢也可以这么叫,我不介意。”他将珠子逆光举至眼前打量一番,“‘笑忘忧’,忘川水加之断魂花所致,老君那口大锅里三千年才熬出一坛,后来似乎因为会篡改他人记忆,危害六界秩序被禁了,又似乎提出禁用的人好像是你来着,你这次可是下血本了,老君的私藏货竟然被你翻出来,你到底是怎么威胁他的?”
“我本就有这东西,不记得何时从老君那讨来的,这次正巧用上不算浪费。”我盯着那颗包裹“笑忘忧”的珠子,眼神随着里面液体飘荡。笑忘忧似水非水,每颗与每颗不粘连,流动如水晶耀眼,深沉如沧海幽谧。我之所以要禁用它,是因为我曾亲眼看过药效的可怕。
比翼鸟族专情,一旦定情,一生只有一个配偶,若有一方突然死去,另一方再不续娶,致死独守空巢。我做上神的时候遇到过这样一件事,比翼鸟族刚满四万岁的太子,爱上了四妖之首——魅婀的独生女。魔族沦陷,四妖当道,一心寻找传说失落人间的魔族少主,光大妖魔二界。比翼鸟皈依仙界不足五万年,根基不稳,这种时候跟四妖家的人来往无非自断前途。双方阻碍的力量相当大,太子和公主不甘阻挠私奔了。整整两千年的东躲西藏,两人实在无路可走的时候准备投奔昆仑仙界飘渺神殿的我,却被堵在外面拦截的比翼鸟族布下的天罗地网抓住。
魅婀女儿被抓的消息一经传出,四妖带领妖界兵将直奔南山东要人。奈何这南山临近归墟,妖族动静太大惊动了归墟的少昊族。少昊与比翼鸟世代交好,立即出兵支援。妖族不堪夹击之苦,与比翼鸟谈判,释放三十只被擒比翼鸟,换回妖族少公主。
据说妖族的少公主被救回来的时候哭天抢地,见树抱树,见草揪草,死活不愿离开南山东,大声哭喊“我不要和他分开”、“死也要死在一起”之类的话,最后被她恼羞成怒的母亲敲晕带走。比翼鸟族也因颜面散尽,决定小惩大诫,断绝族人与妖界来往的念想。这小惩,便是用比翼鸟族从不外传的青赤羽百株,与太上老君换一杯“笑忘忧”逼太子服下,再将太子关在南山坳里三万年思过,以儆效尤。
其实,要单三万年思过倒没什么,纵使比翼鸟族翱翔九天,受不得束缚,情比金坚的情圣太子也能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三万年后与心爱之人破镜重圆。可这“笑忘忧”一旦饮下,却毁却生生世世记忆,忘记今生挚爱,尤为一生一夫一妻制氏族所不耻。
情圣太子在南山东与父母族人打了整整十天被擒,被迫灌下笑忘忧,估计是当时的情景太惨,一直倾慕情圣太子的少昊六公主于心不忍,趁人不注意偷跑到神殿向我求助。上神有好生之德,却从不干预别人家务。“笑忘忧”喝都喝了,又没有解药,还能有什么办法?但一个女娃跪在我殿外哭了整整三天三夜不肯走,让我这个做上神的老脸往哪放?再加之若水那个热心肠没脑子的丫头,被少昊六公主一片痴心感动,拔出定海针就要去跟比翼鸟族拼命,闹得东海因失定海针而翻天覆地,波浪滔天。
无奈之下,我随少昊公主前往南山东。一路上,我思及那位太子的“笑忘忧”喝都喝了,又没有解药,我去也只是说说情,比翼鸟卖我这老太太一个面子,免去情圣太子三万年紧闭,少昊公主在失忆的太子面前尽显贤良淑德,获取芳心,不过如此一个戏码,却不料到达南山东的时候,正叫我赶上触目惊心一目。
三日正是"笑忘忧"药效发作的日子,南山坳大门在比翼鸟王后的咒法下隆隆开启,我与我身后的比翼鸟一族皆愣在山口,无一人上前。山坳口血泊中趟着一个满身是血的少年,因生命即将散尽无法维持人型,背后拖着两个赤色翅膀,与鲜血同色。地上密密麻麻的全是血水写下的那个妖族女子的名字,仔细看少年的身上,也皆是刀刻下的名字。他舍不得将女子忘记,却抵不住药力侵蚀,即使一遍遍重复也终将忘却。
比翼鸟王后最先反应过来,哀嚎一声踉跄地扑向儿子,我却早她一步到达少年身边,少年目光呆滞地望着布满结界的天空,口中一遍遍微弱地重复“怎么能忘记”、“不可以忘记”,纵使我将手覆于他头顶时发现,一切的一切他早已忘记。
那次的事情给我触动很大,我从南山东回到神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定下天条,禁“笑忘忧”。而事情过去那么久,少年满身是血,眼神无光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挥之不却。他宁肯死都不想忘却那个人,却再也记不得了。不知他过的开不开心,有没有娶妻生子,我再没见过那个少年。
而不久以后,笑忘忧会不知不觉侵入秦汐的记忆,将我在他的生活中彻底抹掉。
“之前讨来的?”钟离追溯,若有所悟,“那应该是一万两千年,应该过不了期,过期了不济就拉个肚子,无碍。”
一万两千年,是很久以前了。
我指着钟离手中另一颗珠子:“这颗珠子给叶飘的时候,换她一尾,我本想自己给她,怕是等不到了。若是她问我去向,说辞你自己找,不要透露我死期将至的消息。”
“这个我知道,你尘世的时间还有多少?”
风渐凉,朝暾夕月,终古常新,拇指与食指扣环,后三指微翘。
“三个月不到。”恢复记忆是需要代价的,织梦婆催醒我的意识,却不得不打乱我五脏气息平衡,导致时间大幅提前。我活了到底多少万年我自己都记不清楚,生与死对我来说并无差别。
钟离似乎也没料到会这么快,愣了愣:“你既连‘笑忘忧’都交给我了,定是一切准备妥当,汐汐这边你打算怎么说?”
漏刻走过大半,正阳宫的主人应该正在回宫的路上,正阳宫外跪了一地宫人,殿内只有我和钟离两个人。
忘记一个人的时间有多长呢?十年,十五年,保险起见,还是二十年。我本想给他一个或移情别恋,或分崩离析的刺激戏码。可戏不能演得太过,绝望中的人分两派,一派心灰意冷萎靡不振,一派死活不相信自欺欺人,无论这两种中的哪一种都不是我希望秦汐的结果,然而最重要的一点是我相信他一定会笔走偏锋,反其道而行,研究起这件事的可能性。万一他发现我在骗他,岂不功亏一篑。
想要骗一个人,一定要设法让他相信。人在什么时候会轻易相信?百分之九十九的绝望中有百分之一希望的时候。
我在曼珠山做夙夜的时候看过一个戏本,说一位姑娘知道自己快死了,就玩起了失踪,告诉他夫君她碰见一位仙人将他救走,要整整十六年才能治好她的绝症,他们再能重新相见。后来这戏本还未看完就被一位师兄借走,差点被老头发现,一把火少了个干净。谁知这古抄本早已绝版,师兄将这仅剩的一本给烧成一把黑烟,腻歪得我半月都没睡好觉,一直想知道这位姑娘到底有没有和她夫君团圆。
现在想来团不团圆不重要,虽然姑娘的夫君有上天入地的本事,可姑娘的病本就世间无药可治,纵使她夫君是太上老君那样的丹药专业户,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注定,是要死的。只因我心中知道那是一部戏本,我又是个需求团圆结局的看戏人,才抱着一线希望揣测作者时候可以大发慈悲让二人相守白头。
如今我成了那位姑娘,幸看得那戏本中最重要的前半段,指点我该如何去做。至于后半段,大体会同那姑娘一般结局。
注定,是要死的。
与秦汐定二十年之约并非要让他想我二十年,有个三年五载,若他对我还有思念,影响到他为秦家绵延后嗣,钟离便可给他偷偷下了“笑忘忧”,一杯过后,再无夙夜。
“你们都跪在外面做什么?是谁惹王后生气了?还是王后又在里面干什么坏事,把你们赶出来了?”不远不近,不重不轻的笑声。钟离和我对视一眼,闪身消失。
我是上神,的确博爱天下。
却因,天下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