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钟离扛着战利品回来的时候，老头已经换好庄重的衣服接待我们，身边跟着的都是山中数得上名字的几位师兄，应该是欢迎花神特备的礼仪。钟离扛着不久前刚被我掐断气的狍子有些尴尬，觉着自己这样出现在呜央呜央好多人面前有失他风流倜傥的形象。老头盯着我额间淡淡发光的雪莲花，愣了愣，双膝跪地双掌向行上参拜大礼，拜上神，拜花神。几位师兄皆愣在老头身后，直愣愣看了我半晌才齐齐跪下参拜。
我忽然有想吟诗的冲动——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同居百数载，不识神尊山中藏。
我叫老头周到的礼数吓住，手中刚抓回来的山鸡摔在地上，那鸡估计也知道此时不跑，一会儿就要同我们餐桌上见了，所以落地那一刻“咕咕咕”地拍打翅膀没命逃窜，被我及时反映过来，拔下头上一只簪花飞过去，山鸡立扑。
身后一片低低抽气声——上神，杀生啊。
用钟离的话说，我若能把捕猎时的勇猛和灵性用在学习法术上三分之一，再加之以上神神力，早就可以天下无敌。
可惜我这人天生死板，习习术数的时候就不会举一反三，不具备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慧根，任夫子气得胡子都竖起来，我依旧不会照猫画虎，只会做夫子讲过的习题，若是换上几个名词和数字，对我来说就是天书一般的新题。如此的脑子让我去自修法术，只怕不两日的功夫我就成功走火入魔，好则**而死，坏则魔性大发危害四方。万万是不行的。
我将这个思路说与钟离听，他深以为然，当即不再建议我自习法术，通惠上神神意。
老头领着得意弟子朝我们这一拜，钟离也朝后退了一步，他这一步可退的有些不仗义，尽显腿长优势，一跃至我身后，放我独自一人承着这么折寿的大礼。我回头欲找他理论，他却用手轻推我背，将三个字送进我心底——找到了。
我蕙质兰心地表示没听懂他的意思，僵硬地站在原地。好在钟离见我没有反应，只好又站出来客套一番，免去众人的礼节。待老头他们起身的过程，钟离又急忙推进我心底三个字：“白墨尘。”
我脑子有点懵，在哪呢？老头嘴正一张一合地对我说着什么，我也没理会。心中把刚才发生的事按关键词缕顺——“白墨尘”？“仙气”？“老头”？“墨先生”？“找到了”？
钟离到底是想告诉我，老头是白墨尘？还是我这几个师兄中哪个是白墨尘？
思考中，钟离用肘部兑了我一下，示意我老头在同我说话。
“啊？”我表示自己没听见，老头只好又将话说了一遍。大体都是些问候我最近如何，和之前在曼珠山，他不得不向我隐瞒我的身世请我恕罪之类的话。我大度地摆手表示自己一点都不介意，又问，“老......能否借先生的锅用用？”
“当然可以。”老头莫名其妙。
“花神的厨艺极佳，本上神方才与他一起打了些猎物，现下想与他学上两手，不知先生东厨可否借用一下。”
“......这，当然当然。”
等我喜滋滋地凑到锅边，才发现自己的如意算盘打错了。我本是想借一处与钟离说话，可老头组织着我那几位师兄一起站在旁边观摩学艺，钟离用眼神射杀了我一会儿，蹲下来在众目睽睽之下炒菜做饭，心酸地像白毛女她妹妹，红毛女。我内心却因着已经许久没吃到钟离的手艺而激动得汹涌澎湃，没注意到他是不是向我扫来凛冽的黑光。
晚饭吃的熨帖，我与老头扯的借口是，自己久未归山，对他和山中师兄弟思念甚笃，特地来探望，结果遭来众师兄投来的赤裸裸怀疑的目光。我叼着根鸡腿嚼嚼嚼，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们的瞻仰，大言不惭地将这些目光一一瞪了回去，后又觉得自己委实没有上神的形象，恋恋不舍地吐出鸡骨头，伸出筷子半路劫下钟离夹住的另一只鸡腿。
老头并没有追究我此次来意，因为钟离提出了另一个托词，使老头非常信服。
晚饭间，钟离优雅地盛了碗汤浅浅啜了一口，引得身后站着的几位师兄一声声抽气，我看到老头微跳的额角，良心发现地觉得应该早日拖钟离离开曼珠山，以免把我未开化的众多师兄弟拖累成断袖。
“墨先生，”钟离磁性包裹阴柔的声音响起，“不瞒墨先生，我与神尊此次前来的确为得一事向先生请教。”
有么？我将头扎进汤碗，不参与任何互动。
老头一听，立即放下筷子正襟危坐道：“不敢当，不敢当。”
“先生不必过谦，我与上神久不与外世关联，为救助一个落难朋友，想寻个织梦婆。只是近些年因妖魔界黑市买卖猖獗，这东西并不好找，神尊说先生常游历尘世，识人众多，想从先生这打探一下。”
我把头扣得更低了——织梦婆是个什么东西？
“织梦婆近些年已久不现世，老朽如今也只识得一位，如今寄居在东鲁一位贵族小姐身上，这位小姐三月前，被鲁王封了美人，做他第七十一位妾侍。说起这位小姐，神尊可能还有印象，据说是神尊亲手植的一颗木瓜精，这个木瓜精自神尊下界后，就跟了下来四处寻找神尊，她在人世的名字叫乐梓桑，欢乐的乐，梓木的梓，扶桑花的桑。”
我喝汤的汤匙顿了顿，怎么又是她？
她可真是——无处不在啊......
钟离又询问了老头一些与织梦婆有关的专业性问题，我听不太懂，打起哈欠。钟离对我这种连吃饭都会困的人很不能理解，我揉揉眼睛，心说这时候他为什么不体贴地问候我一声，或递我一杯爽茶，或给我剥一粒凉糖，这才幡然醒悟他不是秦汐。
我小时候一直在想，我一定要遇见些惊心动魄的故事，爱上一个惊心动魄的人，哪怕与他一起遭遇世间疾苦，最后轰轰烈烈地分手或者死去，都对得起我不白来世间一遭。可我跳下宫墙，疾风在耳边呼啸而过的那一刻，方才懂得，我最希望的，不过是一生都可以在秦汐的怀抱中龇牙咧嘴，恃宠若娇，做他不谙世事的小妻子。我在闹，他在笑，如此了却一生时，还能与他勾手盟誓无憾今生。如今承蒙上天垂怜我能与他再次相遇，已是受宠若惊的福分，经由身中所植曼珠沙华，经历他人血雨腥风，更觉得这份与秦汐的恬淡来之不易。
自从苏醒后遇见秦汐，他一直将我照顾得很好，虽然没有他那些日夜，我也活得很欢实，可也自身边有了他，我开始变得懒惰和依赖，不再整日疑心冲冲，担惊受怕，且越发的离不开他，若说有一日真的要走，生活许就真的再没怎么得心应手。可我又不得不离开他，若我有一日堕入魔道嗜血为生，意识清醒时方能自控，若万一伤了他，若万一伤了他......
随着我魂魄回归，我已经逐渐能感受到我其余魂魄所在的大致方向，与此同时也发觉这世上竟然只有我的三魂六魄健在，另一魄不知所踪。
这说明，我注定寻不回那些魂魄，注定要堕入魔道，注定要离开他。
晋国王座上坐着世间对我最好的人，那是我的良人，我想将心中的乐与苦笑给他看，哭给他听，可如今我来不及放肆，却只能拼命想办法离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