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公十五年,春三月甲子,西钥氏嫡女卿囯,温婉淑德,秀外慧芳,承圣谕,册立为晋太子妃。
根据秦汐的要求,我将时间快进到这场大婚。我当然有理由相信秦汐的气度,并不是为了西钥卿囯逃婚而耿耿于怀。他来这里,一定是看出这里有值得了解的讯息。只是我暂时除了觉得整个都城物价飞升,客栈满员,太尉府的宾客摩肩接踵,还没发现其他。
在山中,老头常说,庸人以眼观物,智者以心察世。在遇到秦汐之前,我一直坚贞的认为能达到老头标准的,只有瞎子。我们选定的日子正是婚礼当天,我们站在西钥卿囯的房间里充当空气。
吉时未到,一身嫁衣的女子面镜而坐,两弯翠眉载不动愁,屋中没有一位伺候丫鬟。
听闻美女醉态含愁是最美,西钥卿囯就差喝些酒,就满足了我一向曲高和寡的审美意识。她自然不能喝酒,她在等人带她走。
曼珠山是座和尚山,除了我与叶飘没有另外女肆,除非那位师兄与师弟暗通款曲,否则永远都出现不了什么喜事。我没见过人结婚,也不知道结婚原来不光是热热闹闹的闹洞房,还有这种漫长枯燥的等待。一时站得乏累,就找了个凳子坐在一边,结果屁股还没坐热,就被秦汐拽了起来。
“别乱走,这里是......”我压着嗓子说。
“我知道是幻觉,”他急速打断我说,“我记得你院子原来的位置,不会撞到阵法,你跟我来。”
这里的一切皆是虚幻,我们很随意地从门墙中穿过。秦汐给我指了指站在门外候着的一身侍卫打扮的人说:“西钥卿囯的表哥。”又指了指另外一边站在角落里的一位妇人,我悄悄吸了口气——卿囯的母亲,西钥夫人。他们不去接待宾客,站在这里做什么?
我有些疑惑:“你怎么知道他们在这里?”
“你刚刚感叹卿囯的嫁衣好看的时候,墨叶飘说了句‘外面有窃窃私语的声音’,我就出去看了一下,你太入神了,没注意到。”
我有些汗颜:“你认识卿囯的表哥?”
“他是晋国的带刀侍卫。”
我打量了一番那个穿着很喜庆的男人:“表哥不是娘家人吗?可这衣服......不是和楼下接新娘的礼队穿的一样?”
秦汐摇头。
“你这摇头,是‘不是’,还是‘不一样’,还是‘不知道’。”
“结亲队伍的名单我曾经看过,没有他。”我有些惊讶:“这你还记得?”他耸耸肩:“看过一遍就记住了。”
正是该招呼客人的时候,西钥卿囯的母亲和表哥在这儿戳着干什么呢?不一会儿的功夫,有礼官上来催促时辰快到了。
西钥卿囯的表哥从容道:“我方才准备接小姐下去,她却抱着西钥夫人哭花了妆,先下正在补妆,我一会儿便接她下去。”
一两声抽泣,之前还神态自若的西钥夫人几颗泪珠适宜地滚下来。
礼官大约也知道,嫁女之心乃人之常情,对西钥夫人礼了一礼后又对卿囯的表哥正色道:“怎么还叫小姐,如今这可是大晋的太子妃,须得尊称一声娘娘才是!你多多催促着,误了时辰就不好了。”
我目送那礼官退下不久,听见墨叶飘激动人心声嘶力竭的尖叫。我和秦汐马上进到屋中,正赶上倾城翻窗进来。
倾城从窗户翻进来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卿囯松了一口气,她起身带着一脸的欣慰:“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你一定不会让我嫁给那个孩子的。”说是孩子,其实她不过才大秦汐两岁而已。
我并未从倾城的脸上看到焦急难过之色,想来他有本事劫亲也早该安排好了对策。喜庆的锣鼓声干扰了屋内外的声音,倾城才能进来顺利劫走卿囯而不被发现。这一天的贾倾城比起平日,气色差了许多,眼窝凹陷,面色发黄,眼袋很重。
我问秦汐:“贾倾城是不是生性风流?”
他没有给出我一个答案,似乎有些疑惑:“恩?”
“我觉得他有点虚啊,难不成是要和西钥卿囯长相厮守了,所以之前要去花楼告别相好,结果过力了?”我之前仔细看过老头给我的关于贾倾城的资料,上面说他与都城即位知名的当家花魁都十分交好。怪不得身子这样瘦弱,更像个纤纤作细步的女子,大体也是曾经生活不当造成的。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能理解。
我痛心疾首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花满则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贾倾城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懂,过犹不及啊!”
秦汐:“......”
叶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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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出去气色不好,贾倾城的眼中还闪烁着愁苦之意,被爱情蒙蔽双眼的西钥卿囯看不出,我却看得到。
只是这没来由的愁苦找不到任何出处,他若是害怕带走西钥卿囯而被朝廷缉拿,大可以不不来今天这一遭,等西钥卿囯嫁进帝王家,也没机会来抓他质问算账了。可若说是恐婚症,未免也太牵强了。
秦汐也不同意我口中的“恐婚”说辞:“贾家倾城从小就没怕过什么,连见了我父王都从来不行跪拜之礼。那时父王正向贾老借兵,又对倾城心生喜爱,并未责怪。”
我有些好奇:“晋国国富民强,还需要向外借兵?”
“借兵不一定用来打仗,”秦汐笑了笑,“还可以用来让别人没兵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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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城此次前来果然是有所准备,从他进来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他们二人就在提前准备好接应的人的帮助下顺利逃走了。卿囯留了家书说明自己与他人私奔,家中无人知晓,希望晋国君不要牵罪家人。
她在写信的时候,我就忍不住叹气,若是留一封信就可以让王室忍住扫地的颜面不再追究,那国与国之间还有什么战争,朝廷之中还有什么争斗?我这么幼稚的人都能看得出她此番举动的可笑,我不能不说上天是公平的,给了西钥卿囯的美貌,就夺去了她的智商。就好比上天给了我容貌,就夺去了我生命和记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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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钥卿囯跟着贾倾城跳出窗子的时候,我随口感叹了一句:“呵,真是个烈性女子。”
“你也是个烈性女子。”墨叶飘的语气忽然有些格色。我不明所以:“恩?”她却没有和我对视:“没什么。”
也许如果我没有异心钻在西钥卿囯的问题上,我会对墨叶飘的欲言又止产生注意的。可是很显然我是一个好雇主,一心扑在生意对象上。
我没有理墨叶飘,回头对秦汐道:“贾倾城劫走西钥卿囯是重罪,冒如被抓就会按律当斩的风险也要带走卿囯,我能想到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不想自己心爱的女人成为别人的女人,所以铤而走险。
可是若是如此,为什么不提前私奔,而偏偏要等到大婚当日,来一个与太子抢亲,论罪当诛的罪名?你觉得倾城在想什么?”
秦汐看了一眼墨叶飘,淡淡道:“我觉得,西钥卿囯被他们家卖了。”
“恩?”我顿了一下,我是我没有听懂。
秦汐摇头:“抓不住重点。”
“......”我瞧见他一脸放弃对我解释的表情,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感谢他没说我朽木不可雕,这样伤自尊,怀疑我智商的话。.
我问秦汐:“所以,你家后来有没有追究?”
“没有。”
“为什么?”
“西钥家是晋国稳定的大敌,但是也只有大敌当前,那些暗中的矛盾在朝廷和太尉府激烈的制衡中才不会凸显。太尉府与朝廷都认为晋国是一个整体,不可分割,如今朝中镇守边境的兵权,也有一大部分在太尉府。如果太尉府与朝廷一旦干戈相向,即使太尉府最终被朝廷剿灭,外有他国虎视眈眈,内有贼祸居心叵测,朝廷在元气大伤之时,也无力收拾内忧外患的残局。”
秦汐指了指门口是示意我去看。
门外,西钥卿囯的表哥对西钥夫人打了一个手势。西钥夫人点了点头,若无其事地下了楼。
“那个手势什么意思?”墨叶飘替我发问。
“告诉她,人跑了。”
“他怎么知道人跑了?”
秦汐给我指了指一扇之窗,我看见那窗户的角落处被戳了一个小小的洞。
“他们也是倾城安排好接应的人?”我问了个极其愚蠢的问题,只好自问自答道,“好吧,应该不是......”
我正要跟着西钥夫人往楼下走,身边的场景就开始迅速变换。
“这是怎么回事?”墨叶飘吃惊道。
“我们是在他们二人的记忆中,只能跟着卿囯和倾城的记忆走,他们此时离开太尉府过远,我们已经没办法在原地点停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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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中的情绪波动变得平缓而沉闷,我脚下措了两个叠步,水袖摆了两摆,被秦汐眼疾手快一把按住,时间快进了两年。
地点有些意外的停留在晋国都城,这多多少少让我有些惊讶。
我一直以为西钥卿囯同贾倾城逃走后应该就算没有亡命天涯,至少会躲在彳亍山不出来。却没想到他二人竟然会堂而皇之的出现在王城之下。
然而事情又一次出乎我的意料,蒙着白纱带着斗笠,穿过我们虚无的身体,走向我们身后客栈的,只有西钥卿囯一个人。
因为没有实体束缚,形随意动,我们比西钥卿囯还要早一步进了那间红木地板铺就的屋子。
屋中坐在圆木镂花凳上仪态雍容的女人,正是西钥卿囯的母亲。
她闻声回头唤了一声:“我儿。”
我没看到两年不见,亲骨肉泪洒现场的煽情画面,这场景倒更像是手下出去办事,数日后归来禀报。
但从她们谈论的话题上,似乎又不是。
西钥卿囯自坐在圆桌前就未停下过说话,内容都是游说之词,解释自己与贾倾城情投意合,芳心暗许,如今也已经嫁与他人,决不可二嫁,希望母亲能成全她只有等等。说辞句句肺腑,感情出处真切。
这间屋子的左侧有根雕漆的装饰柱,柱顶挂着一株吊兰,垂长的碧叶散漫下来,切碎了夕阳,斑驳在西钥夫人的面上,叫人分不清表情。只听得她的声音有些犹疑:“你与贾倾城成婚了?”
“是。”
“多久的事?”
卿囯没有犹豫:“两年前随他逃走就已经以身相许。”
卿囯身侧的屏风在微弱的风中轻颤了一下,泛出几丝浮尘。
半晌,一直望着屏风出神的西钥夫人才回过神来:“既然你已经嫁人,为娘还能杀了你的丈夫,叫你做寡妇吗?”
西钥夫人这话,是同意了,放任了。
西钥卿囯脸上的喜色有多少,我脑中的疑惑就有多少。
从始至终,西钥夫人的种种做法都那么可疑。若说她没有别的目的,我自是不信;可若说她有别的意图,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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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钥卿囯离开后,太尉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西钥夫人站起身来:“爹爹,囯儿方才说的,您都听到了。”
太尉点点头,自顾自坐下,把玩着手中太极球,眼神望着虚无,喃喃道:“她嫁给贾倾城了,怎么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