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彳亍山需要翻越两座高山。蜿蜒的山路曲曲折折通向氤氲的雾霭,立陡的崖壁上,落下一块不大不小的碎石惊了马,西钥卿囯摔断了腿。索性遇到了性情忠厚的过路村民,将她救了送回贾家大院。诚然,这村民也拿到了一笔不小的报酬,足够他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我没见过山匪的家,一直以为会像蒙古包一样,随便一个角落就可以安营扎寨,随遇而安。直到亲眼所见贾家大院,我才深觉自己狭隘。
说是大院,其实更像是一座微缩版的宫殿,卧坐在三山环绕之中,只有一条狭长的天梯与外界相连。是个易守难攻的世外桃源。
西钥卿囯住的地方被悉心布置过,屋中挂着数多幅字画,屋中的紫檀木都是按最高规格标准配置,推开门有淡淡的墨香,若说有什么不足,大概只有一个,就是和倾城不住一处,而且相距——甚远。
依照贾老的意思,他二人当住同处。虽然得到了双方拒绝,但首先开口的人,是贾倾城。
那天晚上倾城坐在洒了月光的窗棱上,手中握着小刀,打磨着一个很小的物体,眼睛却望着卧在床帐阴影中的卿囯,忽然问:“西钥卿囯,你跟我来这里,后悔么?”
阴影中的人轻声叹道:“我自出生就是大家小姐,我从小就知道自己要嫁给当朝太子。可即便如此,我也做过那样的梦。我希望我能遇见一个一见钟情的人,与他相爱相知,我为他诗书曲,他为我琴瑟鸣。就算家中反对,我宁可与他当垆卖酒也要和他在一起。”她抬起一只手,白皙瘦弱的腕上,一枚翡翠镯子映出绿色夜光,“你的出现,满足了我所有瞎想,却惟独多出了我想都不敢想的逃婚私奔。”
她说:“我以为,若我以死相逼,祖父会放过我们的。知道那天你被人暗杀差点死去,你告诉我他们兵器上标记的图腾,我才知道我与你的事早已败露,祖父杀心已起。”贾倾城在月光下锁住眉,她便继续说,“我跪在祖父门外整整一夜,他第二天早晨推开门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问我为什么在这里。他对这件事只字不提,大概是下定决心除掉你。从那天起我就下定了和你私奔的念头。”
她说:“我西钥家的男儿,各个沙场秋点兵,铁骨铮铮,西钥家的女儿亦然敢作敢当。我爱你,想时时处处同你在一起,你在哪里,我便跟你去哪里。”
“西钥家的女儿么?”贾倾城喃喃了一句,说,“卿囯,你爷爷骗了你。”
“我知道,这世上,我最讨厌的就是欺骗。所以即便是自己最亲的人,也是不可原谅的。我只是不理解,以祖父平时的做法,他大可以直接告诉我要杀掉你,他竟然却用了这么卑劣的手段还拒不承认。”
贾倾城调整了一下手握刀的姿势,我方才看清他打磨的似乎是个指环。
他笑着说:“小小的丫头,气性这样大。他毕竟是你的长辈,给了你二十年的衣食无忧,怎么可能说讨厌就讨厌了。若骗你的人是我,你也会讨厌么?会讨厌的再也不理我么?”
这种打情骂俏的话,被他这种生的就很撩人的人说出来,委实很销魂。我心旷神怡地失了一阵魂魄,被秦汐一声轻咳拉回现实。
幔帐中的卿囯说:“唔,大概,会老死不相往来吧。”
贾倾城闷哼了一声。
“怎么了?”卿囯出声询问。
“割到手了。”他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随手一抛,方才打磨的小东西稳妥地绕过暧昧的床帐,落在卿囯腿上。
他说:“试试合不合适?这翡翠不比金银俗物,配你。”
我常常想见一见青楼红牌怎样将手绢丢进火山恩客手中,今日见了倾城公子丢戒指,却觉得别有一番风味。
女人的一生中有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当这些幻想被现实的表象恰巧融合,便如淬炼过的好剑插进冰雪覆盖的高山上那几十丈的冻土里,硬是能把火都烧不化的冰层裂出个深不可测的口子来。倘若这把剑找到了这座山的脆弱处,连出数剑,保不齐就能戳出山体断裂,或是至少能轻而易举的引发一场雪崩。
恒公十七年冬末,春风还未碎了山泉溪流的冰,西钥卿囯这座冰山已经碎的连个渣都不剩了。她大概忘记了西钥家血统中的谨慎权谋,忘记了这个世间的一切瞬息万变,手中的玫瑰枝子也会带刺。
院子里生出几簇傲雪的腊梅,夜色迷蒙,分辨不出花瓣本属那个色系。月光将贾倾城的周身镀上了一层银光,我往日里就觉得他委实单薄,今日看上去单薄感尤甚。微风扬起发梢,他身上的美艳有些妖异的熟悉,我却一时说不出来。
贾倾城,真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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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三月,山坳里的绿柳抽芽,西钥卿囯的门前站着一个风尘卜卜的小姑娘。
“小翠?”
小姑娘“噗通”跪下,带着哭腔:“小姐,小姐,你为什么突然离开,也不知会小翠一声,呜呜呜,小翠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呢!”我眼见着她膝行向前了几步扑抱住西钥卿囯的双腿,感情真挚的嚎啕大哭,却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
我问:“你们有没有觉得,这姑娘长得,很眼熟啊?”
“没有。”秦汐和墨叶飘回答的异口同声。
西钥卿囯的腿还有些跛,小翠搀她进屋的时候十分自然,完全没有对西钥卿囯的腿提出疑问。倒是卿囯道:“小翠,你不在府上好好呆着伺候我爹娘,怎么会在这里?”
小翠说:“回小姐的话,我爹过世,我娘病重,我弟尚幼,夫人菩萨心肠放我三月的假,让我去照顾娘。我带娘去医馆的时候,就遇到了贾公子,他担负了我娘所有的药费,说一定会竭力为我娘治病,让我放心。他说你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无人照应,让我来这里照顾你,于是我就来了。”说着她又哭了,“小姐,我真的没有想到能再见到你。”
我一拍脑门,对秦汐说:“你猜怎么着,我想起她是谁了,两年前,就是因为她说要带西钥卿囯上街散心,西钥卿囯才认识的贾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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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英雄配美女,才子抱佳人,西钥卿囯和贾倾城站在一起就是一副绝美的风景线。用叶飘的话来说,有位伟人曾经曰过“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世人看”。西钥卿囯是个美人,她的故事是一场悲剧,而这场悲剧开始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第一缕风,在西钥卿囯生辰这一日刮起了。
恒公二十二年四月初三,西钥卿囯寿,贾老宴请了众位亲朋,西钥卿囯正式作为贾家的准儿媳出场。那天西钥卿囯穿了一身淡粉色的衣服,美得像一朵刚出水的芙蓉。
觥筹交错,倾城大醉,一次出去吐酒后,直到宴会结束也没有回来,西钥卿囯的但心溢于言表,但是大家出来的闺秀在场面中的礼度却一样没少,深得贾老欢心。在未婚妻的生辰上无故消失,不可理解,如果不是后面发生的事,我大可以认为贾倾城的消失,是贾老对于儿媳关心儿子的程度与处变不惊的沉稳做出的考验。
第二日贾倾城被人在西厢客房发现,与他同榻而卧的,是一个全身****的女人。
那女子醒来后,迷蒙的揉了揉眼睛,紧接着就是一声女人惊惶无措的惨叫,慌忙扯过贾倾城身上的被子裹紧自己的身子。
被子被扯过去的一瞬间,我脑海中车水马龙挤过无数个想法:怎么办?要和自己喜欢的人站在一起共同观赏一个裸体的男人,我该怎么反应才算正常?迅速捂眼睛?不仅会显得没见过世面,还会措施养眼的良机;神情自若?那会不会显得我太流氓?可是,可是不看我又一定会后悔。我咽了口吐沫,想等一会儿若是秦汐问我为什么这种情况都不知道回避一下的时候,我就告诉他我之所以这么聚精会神,是因为我为了我的顾客负责,在他眼里,这只是一个男人的裸体,而在我眼里,也许这就要关系到事情发展变化的关键讯息,正所谓细节决定成败,我不能放任任何一和细节不管。想到这里,我额角的最后一滴汗珠都消失了,欢欣鼓舞的睁大眼睛——
秦汐轻笑。
被子下面的贾倾城被叫声吵醒,皱眉揉了揉头才睁开眼睛,我长舒了一口气,既放松又失落——他穿着衣服。
西钥卿囯面无血色地站在着对奸夫淫夫面前。我不知道怎么去形容那个女人当时的表情,单用“恐怖”描绘不出痛;单用“悲伤”刻画不出恨。那张美艳得足以倾倒一座城池的脸上布满泪水,嘴角的酒窝,刺骨。
“啧啧,男人都这么喜新厌旧,没一个好东西。”墨叶飘嘴里,又叼上了一根新的狗尾巴草。
我左手捏住右手,天真无邪地眨了眨眼睛问:“真的么?”
秦汐说:“新鲜的东西容易带来刺激感,而曾经再爱的人经过岁月的磨合也像自己的左右手一样习以为常了。男人好色是本性,若天下的男人突然都不好色了,那青楼岂不做不下去了?”
“唔......你说的也对......”我怅然点头,装作不经意地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心中一股不能名状的酸涩油然而生,鼻子也突然觉得皱巴巴的——我喜欢上的人,他是晋国未来的王,他不会只有一位妻子。
或许得不到,才是最好的,因为得不到,就永远不会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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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倾城睡了别的女人。
天下皆知西钥卿囯为了倾城逃婚,又何况这小小的彳亍山已经开始为他二人筹备婚礼。一夜间从佳话变成笑话,西钥卿囯竟然连为自己讨个说法的动向都没有。她想,她既然作出叛家逃婚的决定,就要承担这个决定带了的所有后果。
贾老的房间里只有他和贾倾城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跪着。
贾老踱着步子,声音有些腐朽晦涩的喑哑:“我将你养大至今,未与你半分亏待。若此事一举不成,你可是想用整个彳亍山兄弟的性命来报答我?”
话一出口,便是与声音不同的极其严苛的斥责。这些整日里将头别在腰上卖命的人,赌咒时都是极在意生死的,如今却要说上一山人的命运,绝不是一时气话。
贾倾城低着头,垂落的乱发挡住所有表情。
贾老叹气,一双足尖立在贾倾城眼前:“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你必须给我个解释。”
“没有解释”贾倾城的声音听不出酒气,也没有其它情绪,干净的向刚下过雨的蓝天,“绝不会有下一次了。”
一个人什么时候会面对斥责不做解释呢?第一,欲加之罪,懒得解释;第二,面对事实,无从解释。我记得叶飘唯一一次低眉顺眼地没有反驳老头,是老头训斥她心狠手辣,贻害万年。而她也的确亲手拔了老头栽种的所有千年人参精。
贾老怜爱地抚了抚倾城的头,却突然揪住他的头发,迫使他抬起脸,“别告诉我,你看上西钥家的那小浪蹄子了。”
我这才看清贾倾城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他声音很弱,大概是云雨一夜导致气血不足,但是笑容还是邪魅不减,他说:“怎么可能?”
贾老松开手,冷哼了一声:“真叫人恶心。”
我当时想,这当爹的,怎么能这样说自己儿子呢。
贾老和贾倾城的对话,刚听上去有些奇怪,不过后来又说了一些乱七八糟没用的话,我再去回想之前哪里奇怪,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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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贾倾城出现在西钥卿囯的门外,他止住想要通报的丫鬟径直走进来。小翠见到他后乖乖行了一礼便默默退下。西钥卿囯眼眸撩了一弯,便重新垂下,手下古琴声未断。她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她想,若是她一直弹下去,他就可以一直不说话。这样也好,其实她害怕他开口,说出来的都是她不愿意听见的消息。
倾贾倾城的手指微微一弯,琴弦断了一根。秦汐说,这是隔空点穴,我却忽然想起一幕与现在毫不相干的场景——西钥卿囯投湖。那时,若是有人故意打中她......
西钥卿囯并没有意识到琴弦断裂是贾倾城所为,不过她终于停下手中事,抬起头。
倾城说:“卿囯,我会与你成婚。当日之时实属我酒后乱性,意娘无辜,你莫要迁怒她。”
盛怒与悲伤之中,女人的敏感极易折断,她只能捕捉到她关注的讯息,贾倾城同她说的第一句话,维护了意娘。
“好啊。”西钥卿囯抬起头,“那你现在就娶我吧。”她指上的戒指熠熠生辉,眼中露出的却是我看不懂的光芒,虽然不知道这么多天她做了什么决定,但是我能清楚的意识到,有些东西在西钥卿囯身体里默默改变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墨叶飘露出烦躁的情绪,“我怎么什么都看不懂,是我出问题了,还是他们出问题了?”
叶飘正把头发揉的一团乱,非常困苦地蹲在地上。秦汐安静的笑了笑,表情波澜无惊。而到了如今,我也几乎同叶飘一样,变得什么都看不懂了。千万的碎片集中到这里,我却找不出将他们排练组合的头绪,一定是我落下了什么重要的问题没有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