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回到明堂旁的侧宫内用了午饭,吃罢后,太师仍旧摸着胡须,似乎还在回想方才拜过的九鼎。知道太师定是有话要说,于是周扁也没离去,而是和白圭一起陪着太师留在了侧宫之内。
果然等了一小会,便只听太师悠悠说道,“大王,方才拜过了九鼎,可有什么感想?”
这口气还真像后世领着孩子逛过了博物馆的家长,不过周扁并不恼,“太师大人,这九鼎之精美远超乎想象,禹王那会的工艺还真是没的说。”周扁边说边拿眼瞧太师,见太师的脸色都快要变了,自然知道这个回答是不尽其意的,于是周扁忙改口道,“这九鼎乃国之重宝,常招诸侯强国觊觎,我王室需得自强,不然便犹如五岁小儿手持重金在闹市中独自行走,自身难保啊。”
太师这才点点头,“大王能得此感悟,也不枉了老夫寄期望于大王身上。”
一旁白圭却说道,“大王能有此心,是我大周之福。今日拜了这九鼎,某也有些感悟。”
“请讲。”周扁也不由有些好奇了。
“史载武王从朝歌运回此九鼎时,用了九万人,每一万人运一鼎,以前我以为是这鼎太重,今日见了才深切的感受到此九鼎乃九州之象征,自然沉重,便是一万人运一鼎,也只怕要嫌人少了,载不动啊。”
鼎再重自然也是比不过国土之重的,这个比方确实极为恰当,不过这个时候的古人能说出来,也还是要令人高看了。
一旁的太师听了也连连点头,“的确啊,若以九鼎代九州,怎么隆重都不为过的。”
“不过大王说的更有道理,想当初楚庄王饮马黄河,问鼎多重于我周室定王,幸得有王孙满大夫答道,一国之兴,在德不在鼎,而周室虽衰,但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使得楚庄王惭愧退去。想想如今我王室之衰微更甚于当时,非大王所说之自强,而不得以自保啊。”白圭接着说道。
听到此周扁不由想到自己身边的王孙满,竟也是如同先人一般能言善辩,莫非后人取名时是刻意模仿先人,以表达敬仰之情,不过这个问题却只能等到再见王孙满时方才能问一问了。
“嗯,的确如此,若非如今战乱不休,诸侯各国都在争夺领土,只怕我王室也不能保全至今啊。幸得天降大王英明如此啊,我周室如今复兴在望。现在这午后正巧无事,我们君臣就此商谈一下复兴之策,大王以为如何?”太师提议道。
“正要向两位大人请教。”周扁自然不会拒绝。
“既如此,那便请白大夫说说,老夫岁数虽大,却不及白大夫才智,先前白大夫所说的计划,很是让老夫惊叹了一阵。如今既已重回洛阳,就请白大夫说说以后的计策吧。”太师毫不做作的说道。
白圭听了自然十分受用,推让一番后开口说道,“正巧白某有些话要对大王说,幸得太师大人谦让,某便先开口了。大王可知,当初我王室为何离开洛阳么?”
这个问题周扁倒是知道点,但一直没想太深,“当时不是王子朝之乱,敬王避乱来到成周么。莫不是敬王在成周住惯了,不愿回到洛阳?”
见太师摇了摇头,显然他是知道的,但却一直没详细跟自己说,不过此时显然到了自己知道的时候,果然白圭摇头道,“大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便由白某来为大王解惑。当时景王后没有亲嫡子,便有两家贵族单氏和刘氏立了王子猛为王,是为悼王,而王子朝以庶长子自称,依靠尹氏自立为王,二王相争,悼王败退狄泉,也就是今天的成周城,接着又在晋国的帮助下重回洛阳王城,子朝称臣。其后悼王故去,其弟王子匄继位为敬王,竟又被王子猛作乱打败退回成周,此时郑定公出面请晋侯出师,这才彻底打败了王子猛,王子猛及其部分支持者携带了我王室典籍逃往楚国,这便是王子朝之乱。”
没想到这弱小的周王室竟也会兄弟相争,不过周扁还是奇怪的问道,“文王时不是定下了规矩,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么?为何晋侯等诸侯会支持敬王”
虽然是涉及自己先祖,但周扁还是很好奇这个问题,果然太师听了老脸竟是一红,想来其中还有什么厉害关系,不过太师却没说话,而是白圭继续接着说道,“大王,当时景王的王后虽然无亲生儿子,但却认养了王子猛和王子匄二人为子,所以从这里说,敬王继位乃是受天应命啊。”
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周扁听了不由嗤之以鼻,心里虽保持怀疑态度但嘴上却并没说出来,不过显然白圭说起这个是有其他的目的,不会单单为了说这历史而说,为大王讲解王室历史乃是太史的职责。
果然顿了顿后,白圭接着道,“大王,按说敬王在大败并赶走王子猛后,就能回到洛阳王城,但他却并没有这么做,而是继续留在了成周,并请求晋侯帮忙在成周修建了王城。其实这并非是因为敬王舍不得离开成周,而是因为此时的洛阳已经不受敬王控制了。”
“这却是为何?”周扁的好奇心被提起来了。
“当初王子朝之乱时,支持王子朝的是景王的族人以及手下百工和臣子,其中以跟随平王东迁的八家贵族为首,而支持王子猛的只有太后和单刘两家。待赶走王子朝后,满城支持王子朝的贵族却多半没走,仍旧留在洛阳城内,却依然不服敬王统治,不听敬王号令,而没有这些贵族的支持,敬王即使留在洛阳也不得好过,于是不得以而退居成周。直到周考王封其弟于洛阳,称周公,这才又将洛阳纳入王室统治范围。”
绕了这么大一圈子,竟是为了说贵族的重要的性,周扁不由瘪了瘪嘴说道,“白大夫可是担心本王得不到洛阳城贵族的支持么?”
“正是如此,我王英明。我成周原先只有两家贵族,刘氏和单氏,其中刘氏几十年前便已败落,而单氏也在大王登基前垮台,所以成周其实并无大牌贵族,说句得罪的话,如太师等人也是依附王室而立。”白圭说罢转头看向太师,见后者微微点头,这才接着说道,“而洛阳却不同,满城中数的上号的百年以上大家族便有十几家,他们都有自己的产业或者田邑,连周公也奈何不得他们,而他们的势力却可以影响到周公的统治,譬如田氏,乃是洛阳第一大贵族,家中光是武士和护就便养着上千人,所以这些贵族家的影响,大王不得不考虑啊!”
“等等,那田邑家既然有上千人的武装力量,为何却我王室在洛阳举事时,他并没有有丝毫动作?”周扁忍不住抢道。
白圭微微一笑,“这便是识时务为俊杰了。当日田邑也是率着一干家奴想要来为周公室护驾,但还没到明宫,便碰见了张虎率队与周公的人马战在一起,田邑在一旁看了一会,便为我王室军队之勇猛所折服,于是便改了主意打道回府,再等我王室顺利入主洛阳,便投效了过来。”
原来竟是如此,看来张虎竟立下了此功,想必是战斗队形给人带来的震撼很大吧,没想武力震慑的作用竟如此之大。不过这些老兵的战斗力虽强,但也是架不住上千人围攻,若不是田氏变机只怕自己此时也不能坐在这王宫之内了,周扁也不由有些后怕。“由此看来我王室军队扩招迫在眉睫啊,不然还真镇不住这班洛阳贵族。”
“正是如此,不过如今正是秋收季节,招兵也要等到农忙之后。再说新招之兵也不能很快形成战力,其实白某说的是大王还是要多多亲近这些贵族,直接得到他们的支持。”
周扁脑袋一转,终于知道白圭绕来绕去说的是什么了,“白爱卿,你说的是昨日朝会时,田邑问起的变法之事么,你怕本王在洛阳变法,分田地下去之后,没人愿意再替贵族家耕作,影响了这些贵族家的田产,而导致不被他们所支持?”
“正是如此,大王英明。方才说过成周无贵族大家,所以变法顺利,而洛阳却不行。还记得当日白某初次到成周拜见大王时,所说的变法应缓行么?若是白某早些见到大王,自然要劝大王不要仓促变法,如今若继续在洛阳变法,则可能影响到贵族的支持,若不变法,则洛阳郊民或许对大王有所怨言。原先便有洛阳农民逃往成周要求分地,而被太师拒绝,如今好不容易盼到了大王重回洛阳,却又不分地了,恐怕人心不稳啊。如今王室已两难了啊。”白圭长叹道。
这个问题周扁也曾想过,所以昨日朝会只说今年之内不变法,不过那会想的是政权的转移要以稳为重,却没想白圭这么多,如今再听白圭一说,于是立马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了,不过这个问题难不倒来自后世的周扁,周扁想了想理清思路后说道,“本王在成周变法并不是心血来潮,一时率意为之,也不是随意照搬齐国和魏国的模式,却是经过深思熟虑方才决定的。”
“愿闻其详!”太师和白圭一起拱手道,他们也很想知道这个少年天子到底在想什么。
“太师大人,白大夫,洛阳平民有多少?”周扁却是先问了个问题。
白圭微一疑惑,不过很快便说道,“连着四周乡民,听闻大约有近三十万。”
这个数字倒是令周扁也吓了一跳,看来这洛阳人口还真是发达,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连着种地和城里做生意的竟有这么多,都快赶上后世一个县了,放到这个时代里真的算是大城市了。“那请问白大夫,洛阳满城贵族家中共有多少人呢?”
白圭却是想了想后说道,“算上家中所养奴仆,约有一万多人吧,嗯,或许有两万。”
“那是有三十多人的支持多些呢,还是这两万的支持多些呢?而平民更易感激王室,为王室效忠,现有王室之兵中多招以平民,杀敌不惜命的也多是他们,而要指望贵族家去为王室拼命,本王虽年幼也知道是不可能的。所以本王以为,若要复兴王室,能获得更多人数的忠心才是正道。”
“平民虽多,但却极易满足,发兵饷和军功即可赢得忠心,又何必要分地呢?满城贵族虽少,但却集中,若有一家登高一呼,家中奴仆护卫尽出,只怕我王室在洛阳也呆不下去了。”
“你是在质疑本王的变法政策么?”听了白圭的辩解,周扁突然有点生气了,忍不住语气也严厉了起来。
白圭慌忙爬起跪下,“大王,臣下非敢质疑大王,实乃是为我王室谋划啊。”
见二人气氛突然紧张起来,太师忙站起打圆场,“大王,白大人,只是政见不同,而其心均是为我王室复兴大业,又何必君臣义气相争呢?大王,白大夫也是忠心为国,并非是指责大王不是,还望大王谅解。”
“你不要多说,他就是在指责本王的过错。”周扁好似并不领情,太师一听一下呆了,连着白圭也抬起头来,这还是那个虚心纳谏的大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