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五年夏天,京师。
三十四岁的隆庆皇帝坐在龙椅上,老朱家遗传的长脸耷拉着,什么话都不说。
嗯,这是帝王终结技能,垂拱而治。
这位饱经磋磨的中年天子并没有遗传到老祖宗的杀伐决断,也没有遗传到自己父亲的权谋手腕,史官的评价是贞静、仁义,从这些美好的词组中,事实上是他的无能和无所作为。
在他手中,开了一个危险的先例,内阁辅臣党争的苗头隐现,而且带有独裁倾向,先是赵贞吉凌逼首辅李春芳,党同伐异,把高拱弄回家啃野菜,然后高拱卷土重来,也是腥风血雨,利用隆庆皇帝的信任,将赵贞吉全身极品装备和公会玩家弄得七零八落,几乎成了一个高等级的裸奔狂。
两人矛盾尖锐,手法酷烈,轻者充军贬斥,重者人头落地,朝臣京官都是一日三惊,生怕哪天遭了无妄之灾。
今天,朝会上的龙争虎斗已然持续,双方的嘴炮你来我往,偶尔有几个冲动点儿的还要挥拳相向。
咳咳,大明文官一向比较奔放。
然而,今天矛盾的双方却不是高拱和赵贞吉,而是高拱和张居正。
老赵这会儿正在抓紧机会吐舌头,他快被高拱这个猛人给扒光了。
能够上得这两位大佬台盘的,也不是一般人,是都察院掌道御史张齐。
“……张齐行事卑劣,品德低下,无德无能,不行黜落已是宽宥,怎能升迁?”
“……张齐执事公允,进退有度,德才兼备,担当左副都御使理所应当。”
……
张齐,是一个敏感人物。
敏感在于,他是前任首辅徐阶的掘墓人。
不管徐阶在致仕之前已经遭到了多少的明枪暗箭,有多少人已经给徐老头儿准备好了安眠药鹤顶红,而且新君隆庆皇帝也不喜欢他,他喜欢的是自己的讲官老师高拱。
但是,直接导致老徐去位还乡的,是张齐的弹劾奏疏。
最高领导的批示,白纸红字落在张齐的奏疏上。
张齐就此达到了人生的巅峰,一封奏疏掀翻当朝首辅,威慑力实在不一般。
但是也因此,有些人就天然必须站在张齐的对立面,比如张居正。
朝野皆知,张居正是徐阶一手提拔起来的,若是张居正对张齐法外施恩,只怕他自己“尊师重道”的牌子,立马就要倒落尘埃。
这是个原则问题,张居正不得不争。
但是,对高拱来说,张齐也很敏感,高拱与科道言官不睦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高拱复出,就吓死了好几个言官大佬。
他复出的京察活动,针对的也主要是翰詹科道,但是这些言官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高举着风闻奏事的免死金牌,给高拱设置了无数的麻烦。
张齐是一个重要的棋子,是高拱试图钳制言官的重要棋子,不容有失。
更让高拱愤怒的是,那么多牛叉的老资格人物,都被老夫一一整死或者整下台,陈以勤、李春芳、殷士儋,连赵贞吉也是奄奄一息,你张居正个毛头小子,竟敢跳出来找麻烦,是老高给了你好脸嘛?
朝会以高拱的大嗓门儿告终,隆庆皇帝跑了半天龙套,留下一句台词,“依先生所言。”
张齐的任命被强行通过,张居正连保留意见的权利都没有。
张居正做了一个必须要做的姿态,这个姿态的代价就是,他得罪了高拱。
这是现阶段任何人都难以承受的代价。
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高拱,恐怕不会对张居正留手。
夜里,张居正深坐在书房的椅子里,愁眉不展。
对面,坐着的,是他的同乡,翰林院掌院学士申时行。
他的职务是个火山口,因为翰林院,也深深不受高拱喜欢。
“……阁老,首辅大人,首辅大人他……”申时行率先开口,叹了口气,引用了一个名言警句。
“此诚不可与争锋。”
“……哼,便宜了那赵贞吉……”张居正浓眉一掀,“只怕这与那老狐狸脱不了干系……”
“……”申时行陷入了沉吟,“赵贞吉欲罢不能,想要脱身已经无所不用其极。”
“……本想隔岸观火,却不料,被人使了一招李代桃僵……赵贞吉屹立朝堂数十载不倒,非为无因。”张居正开始唏嘘不已,高拱的强势和睚眦必报给了他沉重的压力。
“不错……”申时行想到了自己有个门生来过一封信,老赵的阴招儿是直冲着自家来的。
……
“若实在苦无良策……”张居正走到窗前,外朝无力抗拒高拱,莫不是要跟宦官交通?
“……”正在出神的申时行却反应过来,“不然,不然,倒是不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哦?汝默有何良策?”
“我有个门生,因忤逆赵贞吉被派官西南戎县……”申时行对着张居正娓娓道来。
沉默,良久
“……竟有如此良才美玉?”张居正感慨一句,显然何举跟老师沟通感情,没少提林卓。
“汝默,可回信与你那门生,多加勉励,此事……”张居正下了决心,“或可一试……”
戎县,何举别业。
从未晤面的通判大人出现了,却带着一大堆的官兵,与邓子龙带来的人马对峙。
剑拔弩张。
“邓子龙,你要干什么?造反么?”圆乎乎的通判大人声色俱厉。
“大人,卑职奉命捉拿白莲乱党,正在履行公务。”邓子龙铿锵有力,职业军人,不管是哪个朝代,总有些让人意味难明的魅力。
“混账,你去抓你的白莲乱党,在这里搅和什么?”通判大人胡子根根向上翘起。
“大人,知府大人委派林公子协助卑职捉拿乱党,万万不能有失。”
“胡说八道,这林卓区区一介童生,能协助个屁……快快让开,有人出首状告他涉嫌勾结僰人,谋害良民,本官要把他拿下……”话音未落,龟缩在后面的守备就吆喝着要往宅子里面冲去。
“大胆……”邓子龙“锵”地一声利刃出鞘,很是怜悯地看了这个胖通判一眼,你丫的迟早会知道这个童生能干什么。
邓子龙麾下的兵马也都刀剑在手,直接往上压去,。
呃,野战军和武警部队的区别就很明显了,守备大人自己个儿都马上缩到通判屁股后头去了。
“……”通判大人萝卜粗的手指头哆嗦了好几下,“好你个邓子龙,你且等着,同知大人不会轻饶了你,哼……我们走!”
林卓慢悠悠从宅子里走出来。
眉目清朗,仪态从容,锦衣皮履,发带飘扬,恍若神仙中人。
门口第二梯队的哈龙和耿大力等人各自带人见礼,“公子。”
兵哥哥们也跟着齐声高呼,“公子。”
很好嘛,穷小子混成了贵公子,完成了脱胎换骨的第一步。
不过,今天林卓刻意请耿小妹把自己收拾成这个样子,倒不是为了摆派头,今天要进行一场很重要的演讲。
“诸位将士,尔等乃百战之师,风餐露宿,舍生忘死,戍守大明西南边疆,壮志豪情,天人共鉴;”林卓清越激昂的声音传送到很远很远。
“诸位将士,尔等有的背井离乡,远隔山川,有的守望故园,毫不却步,地无分南北,人不分老幼,为百姓安宁抛头颅,洒热血,便是百姓心中的守护神;”
“诸位将士,戎县虽偏居一隅,亦是祖宗开辟之地,戎县百姓虽贫苦懵懂,亦是骨血相连之人,如今戎县群狼环伺,局势艰险,危如累卵,倾覆或在旦夕之间;哀哀子民,身陷兵连祸结之中,死无噍类。”
林卓张开双臂,走向围观群众。
“我戎县男子,尽是我兄弟之辈,我戎县女子,尽是我姊妹之群,生死存亡,尽在诸位一念之间。”
林卓轰然跪倒在地,抬头向天,昂声说道。
“陈府君金口在先,邓将军振臂在后,得天兵护佑,戎县上下感恩不尽,林卓恳请诸位将士,尽忠勇,举大义,助林卓一臂之力,救戎县脱此厄运。”
盛夏天气多变,林卓跪倒在地,厚重的云层蔓延直下,将天空完全遮蔽,阴暗之下遽然雷动电闪,轰鸣声响彻天地,将这方小天地渲染的无比神圣。
围观群众神为之夺,跟着林卓跪倒,哀求连声。
府城来的天兵天将们刚刚听林卓说得慷慨激昂,正在热血沸腾的当口儿。
却忽然林公子一跪,就召来了雷公电母,顿时惊慌失措,呼啦啦一片,朝着林卓的方向跪拜不已。
邓子龙一会儿抬头看天,一会儿看看跪倒一地的人,中间那个白色衣衫的分外显眼。
他走上前去,将林卓扶起。
走到府城兵马前,缓缓跪倒在最前面,大声吼道,“请林公子放心,我叙府游击兵马,必定尽忠勇,举大义,一往无前。”
“尽忠勇,举大义,一往无前。”
……
“请起,邓将军请起,诸位将士请起,各位父老请起。”林卓忙了半天才算是将跪倒在地的人们劝起来。
他拉着邓子龙的手,直视他的双眼,说出了一生的誓言。
“情非得已,永不相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