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午时分,月溪镇,一家被温城用大把金印敲开的茶馆中。
吕正蒙选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寻找一个上午才买到的马鞍静静地放在脚边,他吹着杯中清茶,小口地啜饮。
四人谁都没有开口的意思。先前掌柜的几乎是颤颤抖抖地奉上茶具,他好奇这四个人组成的队伍,也害怕。实在太迥异不过了,在戒严的月溪镇敢出来走动的人不多,何况是几个手持刀剑的半大孩子。
由于没人开口,现在的气氛有些尴尬。桌子的四角,吕正蒙正对坐的是哑女,她宝贝得不行的长笛放在左手边,小口地快饮茶水,黑溜溜的眼球不停地在转,视线一直在左右两侧扫视。
她的两侧就是温城与苏墨白,他们的举动正是尴尬气氛的由来。作为喝茶提出者的温城正笑意吟吟的端坐北方,手里捧着茶盏并不饮,而是饶有兴趣地盯着苏墨白。而苏墨白在茶水端上连一眼也不看,就静静地正襟危坐。
两人之间似乎有一场看不见的角力。
吕正蒙只感觉奇怪,怎么两个人刚才还好好的,一到了茶馆反而这样?忍了一会儿,他感觉两人目光对视中的火花越来越浓,终于忍不住,问:“我说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
温城把茶水放到嘴边,抿了一口,“三个月前,寒州传来消息,中北城吕氏与宗家达成和解,甚至与诸侯国东土缔结了友好关系,可以让吕氏优秀的子弟进入东土的鸿都门学。而派往的使者正是英王麾下的秘术大师,还有一个尊贵的客人。我猜,那就是苏公子您了。”
吕正蒙心里一惊,听到中北城,他的情绪难免有些古怪,可同时他又疑惑,温城是怎么知道如此详细的?
“十月初五,东州洛水之东的暮春滩畔,温国君主令麾下五千长戈卫出发,于昨夜赶至。”苏墨白同样不甘示弱,“上月十六,一架马车悄悄隐入夜色中直驶月州,想必马车中坐着的,正是温公子。”
两人都暗中挑明了对方的身份。吕正蒙抬起头,看着双方眼里都有一股不服输互相较劲的念头,心中更加的迷茫了。只不过他不知道的是,温国与东土的关系在六月末的天下大乱之后并不算融洽——温国夺了海峪关,海峪关是保护‘棋珍’海峡修缮的关卡,那处海峡是北原海上的“十字路口”,是连接月州与东州战略要冲。
北原三州接壤固然有陆地,可那里无一不是险要之处,全都是陡峭狭窄的山势,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峻,以至于如果跨州出兵遭到伏击会大大降低行军速度。而通过棋珍海峡就不同了,那是一条狭长水道,平时风平浪静,海流缓慢,很适宜航行,自古就是衍朝通向麾下统治的港口。原先这处关卡归一个小小的诸侯国统辖,是北原通用的港口,各个诸侯国只需要支付一笔小小的钱财就可以任意使用。只不过在六月末,这处关卡被温国强占去,派重军把守,只可惜东州各诸侯国暂且没有进军月州的意图,也就没有大笔反攻的打算。
而对此颇有微词的诸侯国就是东土。
除了战略地位,棋珍海峡还以丰富的渔业为主,那里水产富饶,整个东土的鲜鱼都是从那里打捞。而偏偏温国占据之后加了关税,并不高,不足以发动一场战争为代价夺回。不过就算要打,现在也不是最好时机,东州的局势是自衍朝灭亡以来最紧张的,真可谓是牵一发动全身,所有诸侯国对天下实力最强劲的东土虎视眈眈。
“你们这是怎么了?”吕正蒙感觉到气氛剑拔弩张起来,他生怕苏墨白一个暴脾气拍案而起。
同时他对温城使了眼色,嘴角向放在桌角的沧海努去,意思是你根本打不过苏墨白,别忘了刚才以元气御剑伤人的那一幕。
“没什么,只是惋惜,我听说温国加了关税,鲜鱼的价格要涨,有些奇珍还不对东土出售,我回去之后吃不到难免失望。”苏墨白的话总是出人意料。
温城当然听出了这句话中的暗喻,无非是指责温国不顾道义,他笑着说,“苏公子此言差矣,无非就是提高一点价格,东土的人民那样富庶,想来不介意多出的一点点金印。”
吕正蒙隐约听明白了,无非就是温国与东土某些方面上有冲突,而这两个身份尊贵的家伙都有些看对方不顺眼罢了。他稍稍松了一口气,还以为东土与温国有什么血海深仇,生怕两人说着说着拔剑相向。
“温兄,不知道你叫我们前来,有何要事呢?”吕正蒙连连岔开话题。
听闻此话,哑女放下了茶杯,而苏墨白也不动声色地往温城那边瞄了一眼。确实,温城神神秘秘地拉他们过来,这个行为本就很可疑了。
温城身子前倾,压低了声音,“今日就是月圆之夜,五叶草就要成熟,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兴趣?”
“自然是有兴趣,难道温公子要把这等至宝拱手相让?”苏墨白反问。
“至宝归属,自然定数,我对那种东西并不算很感兴趣,也不是急需。温国争夺,无非就是看重它的价值。”温城神秘一笑,“有一句话我想问苏公子,不知道今夜的寻山之旅,你会与东土的队伍随行吗?”
这句话说到苏墨白心坎上去了。他看着温城,目光一下子就变了,不再咄咄逼人,而是像看志同道合的伙伴。温国占据海峪关,回去之后能不能吃到最喜欢的鱼已经不重要,他从温城的眼神中,看到了对未知的追求。
那与他对自由的向往,是不谋而同的。
“本来我是可以同行的,毕竟身边有两位秘术大师,纵使得不到能远远一见也不虚此生。”温城叹息一句,“只可惜昨日无相逆贼的举动让两位秘术大师害怕护不得我的周全,拒绝我的同行。想必苏公子也是如此吧?”
苏墨白连连点头,不要说无相公然出现,就是没有出现,周行达一定会以他的安全为由拒绝。
“那,敢问苏公子有没有兴趣与我夜探月轮山老黑林?我这里有重金收购的月轮山地图。”温城提出了一个苏墨白无法拒绝的建议。
“当然!”苏墨白眼睛都亮了,对温城的称呼都变了,“想不到温兄是如此爽快利落之人,今晚申时,我们就在这里集合!”
两人一拍即合,旋即商讨起具体准备的一切事宜,这热络的讨论足足持续了半个钟头,吕正蒙只能一脸无奈地看着。哑女与他对视一眼,吕正蒙看得出这个小丫头对此也不是很感兴趣,只不过两人沟通有障碍,他又不会手语,最后只能托腮无聊地望着窗外。
约有半个时辰,两人心满意足的结束,吕正蒙或多或少听进去一点,这两个人几乎把一切可能发生的囊括其中了,并想到了应对办法。他想,这两人要是对兵法有兴趣,能把刚才的功夫用到上面,未来成就不一定会逊色兵法大家。
只不过吕正蒙不会想到,他今天的无意腹诽,在许多年后竟然成了现实,除了苏墨白兵法稍稍逊色,温城与他在北原堪称绝世。
“……先到此为止了,我要回去准备,告辞,苏兄。”温城起身,哑女紧跟着他的背影离开,回头望了吕正蒙一眼,小脸幽怨。
而吕正蒙只能讪讪地笑。哑女的身份有些尴尬,跟着他并不合适,他只是个穷小子。而跟着苏墨白也不合适,不说人家缺不缺侍女,这个来路不明的人,恐怕带回去要遭到那些秘术大师的多方盘查。
茶馆的门口,两人目送他们的背影越行越远。
“看得出,那个小女孩很想跟着你。”苏墨白忽然间说了这样一句。
吕正蒙不明白他的这位朋友是什么意思,不过能听出来他的语气有些怪异,忍不住解释道:“我可没对人家做什么,可能是她觉得我比温城更……好?”
这句话他自己也没有底气,无论是家世、才学、相貌他都远逊色于人家,就连吕正蒙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非得跟着他?
后来几年后哑女学会了写字,吕正蒙写在纸上问了这个问题,哑女用笨拙但不失工整的字迹写道:“温城当初救我的时候有些犹豫,他没有你那么干脆利落。”
吕正蒙揉了揉她的脑袋,看着她似乎还是一肚子怨气,忍不住笑着道:“温城后来不也是救你了么,他当时拥有的多,顾虑也多,思考的更多。而我做事有时会头脑一热,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两人会心一笑,气氛温馨。只可惜吕正蒙又过了很多年才知道,那是个骗局,哑女从一开始,就在撒谎。
……
“这个笑话并不好笑。”苏墨白毫不留情的拆台,“而且我也没说你对人家做什么了,你这是不打自招?”苏墨白斜睨着他,言语顿然犀利起来。
“呵呵……”一声讪讪地笑。
吕正蒙十分想抽自己一个巴掌,刚才那句话他也是玩笑的意味颇多,不成想得到了如此毫不留情的挖苦。现在他脸颊发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要不是我说了不算……唉……”吕正蒙支支吾吾的,语无伦次。
这句话被苏墨白听到了,似乎勾起了他的思绪,出神地喃喃自语:“其实,我说了也不算……”
“什么?”吕正蒙没有听清。
“没什么,走吧,回去的这么晚,又要挨骂了。”苏墨白明显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迈开腿向东边走去。
街上仍然冷清,喝过茶出来,连敲着铜锣的更夫都不见了,冷冷清清。昨日这里街头巷尾行人络绎不绝,而现在家家户户门可罗雀,唯有秋风横扫落叶的声音,吕正蒙看着这种肃杀的氛围,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他一手提着马鞍,紧跟在苏墨白身后,回想方才他与温城密切的交谈,忍不住问道:“苏兄今晚真的要和温城去月轮山?”
“这还能有假?”苏墨白问,“不然我刚才说的那些不变成了废话?”
吕正蒙看着理直气壮的苏墨白,忍不住开口:“或许温城只是家里看管的比较严,偷偷溜出来或许可以。可苏兄你不会是忘了竹苑外围是有结界的吧?只要你通过,就一定会被那几位秘术大师感知的。”
“你不会是打算去告密吧?”
吕正蒙连连摇头,“你怎么会这样想?”
“你不去告密,有你的帮助,我怎么会被人发现?”苏墨白的声音不轻不重,“你不用担心有没有人发现的这个问题,据我所知,叔叔们今天下午就会全部出发,因为无相的缘故,本来留守的沈姨也会一同前去,竹苑中只剩你、我、卫老和老将军。老将军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卫老又不可能时时与我待在一起,到时候你悄悄破开结界,就像那天我们偷偷溜出去一样,难道不是一个万无一失的计划?”
吕正蒙一脸忧心,“苏兄是不是把这个问题想得过于简单了?月轮山山路崎岖,入了夜更是无比凶险,你和温城两个人,怎么可能安然无恙的到达老黑林?昨天的寻山大会,那个灵族人……”
他一五一十的把昨天寻山大会听到的一切悉数告知。其实昨天被救下回到竹苑时,他本想把这个消息全盘托出,只不过那几位秘术大师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对他颇有些微词,他刚想开口,就被冷冷地打断。后来入夜卧榻他凝神细想才恍然大悟,可能自己又给人家添麻烦了,几位秘术大师或多或少都受了小伤,最主要的是,把东土这支暗中潜伏的力量主动暴露在无相的面前。
“你说的这些消息后来叔叔们也得到了。”苏墨白一顿,“这件事情我也知道。”
吕正蒙更加不解,急切地追问:“既然苏兄你知道那里如此凶险,说是龙潭虎穴也不为过,那你何必还要蹚这一趟浑水呢?”
苏墨白的头低了下去,声音也变得低低的,“你不知道,你不会知道的……”
这个话题就这样被单方面的终结,无论吕正蒙如何追问,苏墨白都是闭口不谈。一路无言,吕正蒙从这里已经能看到翠竹遥遥的那一抹嫩色,他叹了一口气,心想自己真是多管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