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声梆子响,更添秋愁。
十月十五,已是金秋时节。秋风萧瑟,橘红的落叶像蝴蝶一般从枝头飞落下来,在月溪镇集市的长街堆了厚厚一层。不同于昨日的热闹,今天街上人烟稀少,无比冷清。
昨日的外敌已经被击溃,可正面战场形势依旧不乐观,这才让这座小镇进入了戒备姿态。敲着铜锣的更夫在街上游荡,他吆喝着村民不要外出,脚下碾过的落叶咯吱声与苍苍的秋色融为一体,尽显秋日寂寥。
“听说季国的军队兵马强壮,乃是月州少数的精锐,怎么后来没有突破防线?”吕正蒙问。
昨夜东宫十四卫的加入瞬间扭转了战局,十位超然者如果成功地潜入某位诸侯的国度,足可以刺王杀驾安然离去。当然无相的成员也不曾就此离去,他们的依靠是即将杀过来的数万大军,可双方鏖战良久,到最后落入下风也不见援军赶至,无奈之下只能撤退。
“自然是有援军把他们拦下来了。”苏墨白满脸钦佩,“据说是张秦与苏仪两位将军回朝请罪前秘密地给自己的亲兵下了军令,这两个人似乎早就料到卢安要奇袭月溪镇,才成功拖延到齐国大军来援。”
人烟稀少的月溪镇大街上,吕正蒙正在闲逛,他今天仍旧是出来购买鞍具的。在他的身旁,正是很少能自由活动的苏墨白,他心不在焉地回应吕正蒙,散漫的目光四处逗留。只不过,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
那是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女孩,手里拿着长笛,躲在街口与巷角的阴影处一直跟着,已经有了半个时辰。
“我说你昨天出去可真是惹了不少麻烦。”苏墨白有意无意地向后瞄了一眼。
吕正蒙自知理亏,只是讪讪地笑。
他自然也是看到那个身影的,只感觉一阵头大。昨天事情结束后,保护温城的那一位秘术大师终于姗姗来迟,关于哑女这个孤苦伶仃的人如何安置变成了问题。吕正蒙寄人篱下,如何安排说的不算,而温城是有意让哑女跟他回去的,只不过她却抓着吕正蒙的衣角久久不放。最后僵持了许久,吕正蒙百般劝说下,哑女才跟着温城回到自己的住所。不成想,他俩今早一出门,就发现了这个“小尾巴”。
“对了,”吕正蒙挠着头,打算岔开话题,“说起来苏兄今日怎么能自由地出来,还没有人跟着?”
听到这话,苏墨白愤恨地把脚下一块石子踢出老远,看起来他的心情不佳,“还不是因为昨晚回去后我吵着要去月轮山,那些家伙统一口径禁止我出行。我干脆就说那你们把我关一辈子好了,叔叔们见我闹得厉害,今天才让我出来走走。”
他话锋一转,“你别看现在我是一个人,说不定那些家伙在暗中某个地方监视我呢!弄得我与犯人无异。”
“那还不是苏兄你身份高贵,他们怕你出了什么闪失。”吕正蒙随口回了一句。
只不过有件事他也觉得奇怪,他已经知道苏墨白的身份是北原最强大的诸侯英王姜云烈的义子,这的确是个高贵的身份,可这样的保护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些?十位超然者片刻不离身的保护,那东土国内的防守岂不空虚?还有,对一个义子如此优待,甚至这些秘术大师公然称苏墨白为殿下,那英王唯一的亲儿子又该置身何处?
“你知不知道,有传言,这位苏公子也是英王的亲骨血。”
吕正蒙脑海中突然回想起他在中北城听到的一句话。正是在苏墨白来后,不少人对于他这个义子的身份同样存疑,据传还有这样一个故事:
姜云烈早年是个风流倜傥的闲散王爷,喜欢一位平民女子,可惜双方巨大的身份差距让他不能迎娶,最后那位女子染顽疾而终,留下的唯一血脉就是苏墨白。而英王尤其喜欢这个失而复得的孩子,对他甚是宠溺,给了义子的名号,有传言他还要世袭英王的爵位。
吕正蒙的那句话似乎拨弄到苏墨白心底的愁绪,这个向来喜欢出来游玩的少年只是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句,头也不抬。而吕正蒙恰好还在回忆,也没注意到此间的氛围已然有些沉积。
两人满怀心事的穿过大街,这是月溪镇最宽阔平整的大道,连接东西,是小贩们必争的一处火爆地点。此时日上三竿,可行人近乎绝迹,家家户户紧闭门户,冷清的街面看不到任何小贩。
“呆子,我问你一个问题。”沉默了许久,苏墨白突然轻声说。
吕正蒙还在四处寻找小贩的踪影,他听出了朋友语气中的淡淡落寞,停下脚步问道:“你说。”
而苏墨白似乎是没有注意到吕正蒙停下,他背手踱步,拉开了一小段的距离。吕正蒙虽与苏墨白相识不久,但也稍稍明白他的一些习惯,欣喜时总喜欢故作老成负手而立,装成稳重的样子。而这一次的那一袭白袍的背影,显得有些萧索。
“你说一个人生来锦衣玉食,而需要付出的代价是处处被监管,我承认有些监管是必要的,可事无巨细,这样的代价你能接受吗?”他轻轻地问。
吕正蒙久久不能回答,他思索良久,用试探的语气回道:“这要分什么人了,有的人一辈子奢求的就是衣食无忧,恨不得溺死在蜜糖罐中。而我则是觉得顺其自然就好。”
吕正蒙不觉得自己的话有哪里不对,他认为身份不同的人自然会有不同的追求,像苏墨白这样锦衣玉食的人,自然不需要费心衣食住行,而他需要的则是其他的,比如一个说话的朋友,还有他渴望的自由。
人所处的地位不同,渴求的自然也就不同。
“是吗?”苏墨白摇头叹息,“那看来是我的问题了。”
吕正蒙挠了半天头,他总感觉苏墨白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不是,这也不是苏兄的问题。有的人生来就大富大贵,总不能让他们效仿穷人一个铜板掰成两个花,苏兄你想一个人自自游游地想去哪就去哪,也不能说不对。”
苏墨白眼睛亮了起来,眸子间闪过神采的光,“这么说你也认为我的想法是对的了?”
吕正蒙愣了许久,先是点了点头,又是摇了摇头。他点头是认为苏墨白的想法有道理,摇头是怕他误解,这个朋友对外面的世界特别留恋,他还真怕得到支持后这个朋友随随便便溜出来,万一出了问题谁负责呢?他不是一个婆婆妈妈的人,但在这个问题上也是无比纠结。
看着吕正蒙摇头晃脑,满脸纠结的滑稽模样,苏墨白轻轻一笑,“算了,不说这个无聊的问题了。今天好不容易能出来,还是随便玩玩吧,说不定明天就要启程回东州了。”
一阵急促的奔走声突然打破宁静,似乎是一群人在追逐什么,离了他们约有一条街。吕正蒙与苏墨白猛然警惕起来,今日的月溪镇大街上连活人都少见,怎么可能还有这样追逐的声音?莫非是无相的贼子?不,两人否定了这个念头,他们不可能当街出现。莫非是有流寇趁乱洗劫?
苏墨白的手按在腰间的沧海剑上,他剑术颇深,要是平常蟊贼,隔空劈上一下他们就死了。就算是超然者,他也可以把剑鞘插入地面,沧海封界足以支撑到东宫十四卫赶来。而他身旁的吕正蒙悄悄地撸了撸袖子,露出腕上的半个明月徽记,看起来是赤手空拳,可遇到危险明月在暗中的用处比他想象的还要大。
不过未等两人一探究竟,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他们调转目光,看向来源的方向。那竟然是一直跟在他们身后躲躲藏藏的哑女,她站在街口,满脸焦急,不停地挥着手中长笛,发出了呜呜的声音。
吕正蒙快步走到她身边,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伙正在持械斗殴的少年们,七八个十五六岁的乞丐手中握着五尺长的长杆,顶端的地方削的极其锐利,借力足以捅穿人的躯体。而那七八个少年配合的也算巧妙,一同直直地攒刺过去,低沉的风声直指被围到墙角的那个少年。
那个少年也不是空手。
他猛地从背后抽出剑,闪过两根长杆,都是从他的侧腰擦过,扎进了身后有些老化的青石墙中。他挑剑向上,两段从中央斩开的长杆被他顺势抛到半空,并成功地拦住对他当头劈下的长杆。半空中的僵持对少年不利,他的力气明显要比对方小,可背靠墙反而可以借力,斜斜一斩把所有的长杆全部斩断。
双方用在上面的力度都很大,可那个少年对于技巧的掌握显然更胜一筹,他一抖手腕将力化于虚无,而围攻他的那些人可就没有那么好受了,震劲令他们连连后退,血气翻涌。
那一伙人的围攻并没有占据上风,经过短暂的交手反而吃了一个暗亏,看着少年脸上抖擞的神色,这无疑激怒了他们。围攻的队伍分出一条供人通过的缝隙,眼神凶狠身材瘦削的竹竿少年从后方转到最前,双臂挑起,怒吼一声,把只有先前一半长的长杆狠狠向下劈去。
然而这还没有完,剑与长杆相接的瞬间,他腾出了手,从背后摸出一把明晃晃的长刀出来。这时候因为他是单臂,被围攻的少年已经挥剑用力气把长杆抵了回去,正喘着粗气,看到那一抹刀光,心中一惊。
绝境之中,他一把攥住偷偷摸摸趁他喘息中刺过来的长杆,手腕用力斜向上一捅,正好杵到了持刀少年的右腕处。那种韧木长杆纵使没有先前那样锐利,可高速捅在身上的疼痛也不是常人能忍受了的,他惨叫一声,握不住刀,凶器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少年时机抓的巧妙,能急中生智并且以落刀更快的速度反击才是令人拍案叫绝的。经过短暂的凝视,吕正蒙隔着老远看那个家伙有些面熟。
“是温城!”细细辨认后,吕正蒙认出了那个家伙。
“那追杀他的是?”
吕正蒙指着那个领头的竹竿少年,“这就是我昨天跟你说的那伙嚣张的乞匪!走,我们去帮他!”
两人急速向那边奔跑而去,隔着一条长街,温城听到奔跑声,看见是吕正蒙,大喜过望。同样的,那一伙乞匪也发现了吕正蒙,双方隔着二十五丈的距离,遥遥对视一眼。忽然竹竿少年躬身拾起了长刀,趁着温城有些走神,狠辣地向下劈去!
温城听到呼啸的声音才发现情况不妙,他根本不敢硬接锋芒,就地一滚,躲开了被劈杀的命运。可别的少年不会给他反击的机会,两根长杆找好了落点,准确无误的落下。
半躺在地上温城来不及再一次翻滚,被迎面击中,两声闷响从他胸前肋骨处传出。火辣的剧痛蔓延至全身,他来不及管其它,左臂向胸前一夹,用腋下成功窝住了这两柄长杆,狠狠地用力,劈开了长杆。
他的动作有些疯狂,让这些只有木制武器的乞匪不敢上前,生怕被一剑穿心。竹竿少年强硬地扒开那两个人的肩膀,往后一努嘴,其余的人立刻会意,迎面出来阻拦吕正蒙。这处街口变成只有温城与竹竿少年对视。
一高一矮的两人开始比拼刀剑,单对单,尤其是温城刚才还受了那样的伤势,已经落入下风。
忽地一声响,离近了的吕正蒙看到刀剑在温城头上方碰撞,竹竿少年凭借身高的优势成功打飞了温城手中长剑。眼看一刀落下,可温城也没有就此服输,他一脚蹬在背后墙上,整个人借力扑了出去,两个人纷纷倒在街面上。
吕正蒙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带天涯剑出门,赤手空拳面对围堵他们的乞匪,还是有些力不从心。
竹竿少年比温城先一步捡起了长刀,站起来高举头顶,对着下方斩落。这时候双方隔着不过五丈的距离,他情急之下唤出明月,右臂弯曲稍稍蓄力,打算直接投掷出去!
而不等他瞄准,更快的是一声剑鸣,只见苏墨白剑指一伸,腰间泛着蓝气的沧海剑飞射出去。温城面眼睁睁看着竹竿少年全力的鞭击劈下,被一道蓝光从中洞穿!
竹竿少年手中新刀复制了昨日的惨剧,又一次被凌空击碎,他茫然地看着满地长刀碎片,没有反应过来。
温城趁势一个扫腿将其击到,竹竿少年落在地上重重地闷哼一声,不等有所动作,沧海的剑锋已然横在他的脖颈之上。他连大气也不敢喘,屏住了呼吸。
“温兄,怎么回事,你怎么又和这伙子人打上了?”吕正蒙收拾完阻拦他的那一伙人,跑过来气喘吁吁。
温城向他身后望去,那帮嚣张不可一世的乞匪纷纷躺在地上,鼻青脸肿,捂着胸口哀嚎。他狠狠地瞪了迟迟过来的哑女,“还不是因为她!今早她什么也没说的跑了出去,我担心她出什么事,上街寻找,这才又碰上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