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历史上的衍末轩初是一个动荡的年代,无休止的战争横贯了三十余年,整个北原没有一刻不弥漫着战火的硝烟味道。
英雄孕育在战火与钢铁的荆棘摇篮中,后世的史官对那些结束乱世的人不惜以最大的笔墨褒扬赞美,那是歌颂他们的伟业,没有他们,社稷不知道还需要多久恢复秩序。而同样的,对于那些诸侯,史官们的刀笔可就不留情面。
而英雄之所以成为英雄,不同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反对战争,而不是通过战争达成自己的野心。许多人都明白了这一点,互相攻伐只会留下仇恨的种子,可以安稳一时,但不会一辈子安稳下去。
故此,北原三州一统后,飞将军吕正蒙受命前往西岭与南境,试图缔结友好契约,让神州再无战事,可享万世太平。
只不过他带着友好的态度四处奔走,得到的不是闭门羹就是冷眼相对,更有野心家挑起了战争,不知道让多少北原将士埋骨他乡。
飞将军吕正蒙最后依旧做到了众人期盼的,他更改了乱世的格局,神州上的种族把敌视变成了互亲互爱。而在那之后,他拒绝一切封赏,解甲归田。
有不少人认为那是飞将军吕正蒙的自保之举,都说他是个懂进退的人,以他的功绩那时已经无官可封,而轩朝也改分封制为郡县制,不可能出现一位诸侯王。所以他效仿吕氏历代先祖,不争不夺,难免帝王寝食难安。
只不过这个说法肯定的史官不多,因为轩朝开国皇帝苏墨白与飞将军吕正蒙的友谊好到一个难以想象的程度,同寝同食,有捕风捉影的还传两人有断袖之癖。
而这个问题的答案最终了于天启三年,史官起稿的《衍轩书》对这三十年的乱世细节知之甚少,他斗胆请问轩启帝,得到的回答是:“孤没有功夫,你去问飞将军。”
就这样,史官揣着帝命,激动而又忐忑地见到了在家闲赋一年的吕正蒙。只不过得见以后大失所望。不少史官都是轩朝建国以后从诸侯国东土的史官挑选的,他们常年居于深宫中,听着飞将军的事迹,但无缘一见。他们幻想那是一个英明神武的将军,器宇轩昂,气度非凡。
而事实上那位史官走进飞将军的府邸时,吕正蒙正在清扫院子,偌大的宅子竟然连一个下人都没有,冷清的如一座坟墓。史官说明来意后,他还亲手泡了一杯茶,这让史官诚惶诚恐。
天下哪有没有任何架子如老农般自怡自得的将军?
两人交谈甚欢,直到日暮史官拿着厚厚的书稿告辞时,按捺不住心中好奇问了一个问题:“请问您一生签订的所有盟约中,最满意的是哪一个呢?”
飞将军沉思良久,摇头,“没有。如果按结果来看,最满意的无疑是与西岭、南境的签订的《神州盟约》,换来了太平。可我不满意,出征前我曾对将士许诺不会有流血,战争已经结束,你们可以回家过安稳的日子。那些人相信了我,可我让他们失望了。”
飞将军的眼中闪着自责的泪光,史官看得出他很愧疚,心想原来这才是他闲赋在家的真正原因,是心灰意冷了。
他紧接着问道:“将军,您一辈子风光无限,难道真的没有最满意的?”
“风光?”吕正蒙自嘲一笑,“你们说是,那就是风光吧。就我签订的所有盟约无论结果如何,过程都是不尽人意的,如果非要说开心,那还真有一个,只不过与盟约内容无关。”
他请史官重新坐下,似乎是许久没有与人说话了,提到往事,他有些开心,眉飞色舞:“你知道《神草盟约》吧?就是当年五叶草出世,诸侯们立下的盟约。那一年我十二岁,在李振飞老将军的带领下来到月州,在那里我遇到了温城、苏墨白,我们三个是在一个巫族的木雕摊上相遇的,当时我没有钱,苏墨白也没带,还是温城替我们付的……”
他没有注意到对坐的史官脸上已然变色,继续说道:“那个时候我认识苏墨白,与温城只是萍水相逢,但没想到在十月十四晚我们还能碰见。温城非要拉我去听书,期间我们还救了一个哑巴女孩,只不过没想到那次寻山大会是无相的阴谋,我们三个差点死在那里。危急时刻,是苏墨白领着东宫十四卫从天而降,你不知道,那个时候他真是棒极了。”
他的唇角浮现了笑容,目光凝聚在远边的夕阳中,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仿佛真的回到了十七年前的春夏秋冬。他高兴的如同一个孩子,连对帝王姓名的避讳都忘记了。
他越说越起劲,兴起处甚至手舞足蹈:“你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们几个一同去老黑林中冒险,得到五叶草之后脱身而出,却被诸侯的军队追杀。那时候的我就想,立下的狗屁盟约有什么用,还不是最后都被利益的驱使撕毁了?对了,你不知道吧,当年温城与我们分别时哭的稀里哗啦的,以为我们再也看不见了。但不会想到因为《和曙条约》……”
他猛地一拍大腿,“对!还有《和曙条约》,我才想起来,那个条约的内容我也挺开心的,后来我们在鸿都门学相见……”
“飞将军!”史官站起身,厉声呵斥道,“飞将军与陛下同甘共苦,私底下以友人的身份直呼陛下名讳已然是大不敬,怎么还能把那个逆贼的名义与陛下并列?”
吕正蒙满脸疑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逆贼,你说谁是逆贼?”
“自然是温城!”史官起身,满脸愤怒:“温城作为当时陛下最信赖的将军之一,他竟然拥兵自重,先是没有军令私自调兵,甚至试图刺王杀驾!还是飞将军您亲手击毙了这个叛徒,将其枭首。传言飞将军您过目不忘,难道连这些也不记得了吗?”
“胡说!”吕正蒙怒斥道,“你们这些深宫中的史官只知道道听途说,歪曲史实,不过凭臆测就断人风骨,如果战功赫赫的温城在你们眼里都是反贼,天底下还有谁是忠心不二的?”
紧接着史官说了这一辈子最后悔的话:“飞将军可以不记得,可我们这些臣子不能忘,这种乱臣贼子,是要钉在史书的耻辱柱上,永远的传下去的!”
“放屁!你们这是污蔑!”吕正蒙爆了粗口。
史官说出那句后连呼吸都做不到了,吕正蒙没有动手,只是面带杀意的死死盯住他。那是洪荒巨兽一样的目光,刀剑之气在一瞬间回到了他的体内,史官恍然间看到尸山血海向他涌来。原来现在的吕正蒙,才是那个杀伐果断、战功赫赫的飞将军。
吕正蒙遥遥一伸手,天涯剑脱鞘自动飞过,冰冷的剑锋直直抵在史官脖子上,凛然的剑气已经划开了一个口子,鲜血直流。他充满杀意道:“告诉我,你不会这样写!”
看着吕正蒙那双金色的瞳孔,史官感觉自己浑身的骨骼都被一点点正在被碾碎,即使这样,他还是咬着嘴唇正色道:“飞将军纵使要杀,在下也是要说的!温城叛乱,导致洛水战线紧缩一百七十里,不死心的无相余孽反扑占领三座城池!最后还是陛下御驾亲征才夺回了那些土地!你知道这其中死了多少人吗?”
“您把自己手下的将士当作手足来看,他们客死异乡您甚至不愿领军。您为此甚至拒绝了陛下的封赏!”史官向前走了一步,“您知道天下人怎样议论陛下吗?我就想问一句,难道陛下麾下的将士,就不是您的手足吗?”
吕正蒙的脸色变得惨白一片,他甚至抱住头连连后退,踢翻了长凳,脸上涌现了癫狂的神色,嘴里喃喃自语。
他一脸逃避的模样同样激怒了史官,“回飞将军先前所问,说在下只会捕捉风影,不尊重史实。那么敢问,我今日来造访,是为何缘故?飞将军可知,我们失去的三座城池正有其中一座是在下的故里,那里被占领后饿殍遍野,尸骨足以堆山!这是在下回乡亲眼所见,难道也是道听途说么?”
连连的咆哮彻底激怒了吕正蒙。他知道温城当时的选择是错误的,可内心还是不愿承认,心底咆哮的愤怒让他一直想把这个人砍成碎片。这是自从十七年前服下五叶草之后从未有过的,他想起卫芜明临终的那一句,心想莫不是那个时候要来了?
史官看着面色阴沉不定的吕正蒙,已经闭上眼最好了慷慨赴死的准备,“就算飞将军可以杀了我,还能杀尽天下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吗?”
温城的音容突然在吕正蒙脑海中浮现,他咳着血,正在耳语对他悄悄说着什么。下一瞬他主动抓住天涯剑刺入了自己的腹部,半跪在地上,嘴角含笑。过往的记忆使得世界恍惚,他忽然感觉天阴了起来,甚至下起迷蒙小雨,特别像他亲手杀掉温城的那一天。
“我能!”吕正蒙嘶吼一声,暴虐在心底肆虐,十七年不曾犯过的旧病发作了,他全然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处,挥剑欲砍。
“我知道你能,但你不会。”一柄剑隔开了天涯的剑锋。
那是一柄古朴的佩剑,剑脊上十三道逐浪印痕闪着怒涛般的幽蓝光泽,正是王者之剑沧海。而持剑者则一身黑色威压庄重的大氅,暗金色的龙纹涌动,吕正蒙看着许久未见甚至改了穿衣习惯的苏墨白,一时间呆了。
“陛下!”史官从死亡的边缘被拉回,顾不得喘息,连忙跪下行礼。
他低着头,用余光看到吕正蒙仍持剑没有行礼,暴怒喝道:“飞将军为何如此无礼!难道陛下在这里,你还打算做个凶徒吗?”
“无妨,这个家伙还挂着飞将军一职,按祖制他可以佩剑上朝、面圣不跪。”苏墨白的声音听不出喜悲,“我当上这个皇帝,可不是让这些朋友向我跪拜的。”
他没有自称“孤”,显然他现在是以吕正蒙的朋友自居,而不是结束乱世的帝王。史官把头更低了,他有些惶恐,心想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绝对不是他这小人物可以参与的。
“你退下吧,孤有些事情要跟飞将军商谈。”苏墨白转了过去,还不忘嘱咐:“该记什么,不该记什么,你心里有数。”
史官战战兢兢,连忙捧起书稿后撤,他根本不敢直视这对君臣。只有在关上府邸大门时,他才透过门缝望了一眼,一线夕阳下,君臣默然而立,少倾,吕正蒙丢掉了天涯剑,苍然落地声清晰可闻。
等到史官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吕正蒙苦笑一声,“陛下忙于政务,怎么今日得空来我这里?”
“是么?”苏墨白反问一句,“你已经躲了我快一年,我就算宣你,你也是把诏书退回,称病不见。亲自来找你,你门也不开,我可以不要面子,那些臣子总不能让我一直丢脸下去吧?”
他几乎是指着鼻子骂吕正蒙,心情十分不佳。
吕正蒙知道自己理亏,也不好辩驳什么,心想那些个日子自己沉浸在悲痛之中,通常是抱着酒坛子睡,醒了继续饮酒,日复一日,甚至忘记了时间。
苏墨白仍旧站着斜视他,脸上不满未消,吕正蒙这才想起来给他搬过来一条凳子,就这样君臣落座,可吕正蒙还是听到了苏墨白从鼻尖中的一声冷哼。
“陛下,你是知道的,温城真的要在史书中留下那样的评价?”吕正蒙急切地问。
苏墨白眉间闪过一丝疲惫,他早已经不用佩戴面纱,因为如今世上的人绝大多数不敢对他直视,他回道:“是的,我知道。乱世十八年,是你和温城里外接应,带着我逃亡千里,避免杀身之祸;乱世二十年,我们劫天牢救他,从此整个北原的诸侯都是我们的敌人;乱世二十一年……乱世二十三年……乱世二十八年……”
他每说一次,吕正蒙都把头垂得更低。
“是的,我记得他的一切,就是因为他的缘故,温国新政迟迟不能推行,那一摊麻烦事忙得我焦头烂额。”苏墨白淡然道,“只不过他父亲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利和无相最后的逆贼联手,我又能怎么办呢?”
苏墨白盯着他,“我可以让史官美化他,可以说成他是为了彻底铲除无相余孽才假意反叛,只不过被有心人利用,最后悔悟以死谢罪。可这对那些死去的人公平吗?你记不记得,我们荡平乱世,就是要还北原一个朗朗乾坤?这样随意玩弄权利,和当初我们不齿的那些诸侯有什么区别?”
吕正蒙默然,他转身跌跌撞撞的离去,整整一夜,厢房的门都不曾打开。而苏墨白同样没走,他取来一坛开封的上好佳酿,独酌到天明。
第二日早朝时大臣们发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飞将军吕正蒙罕见的来到庙堂之上,而帝王更是赐予了他新的职务——编纂《衍轩书》的总史。他默然领了这个职务,在飞将军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下,不出一年这本浩瀚的史书就完成了。
而在《人物志·臣公篇》中的温城那一页,被他亲笔所写:“温城,北原温国人。年少时求学于鸿都,因论南北形势及天下人才,持论劲直。以讲和方定,议不行……后随军,战功赫赫……时秋霖几月,家中生变,城枉顾苍生,挥军南下,致死伤无数,辜负圣命,为飞将军诛,枭首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