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守随的警卫员,在那郎中走后,就摘下佩枪放在桌上:“师座,当年编入大明第二师,奉丁制军均令,期满五年,非军官之职,便可申请退役。卑职已逾五年之期,今日向师座申请退出现役。”
丁制军,这是一个历史名词了,丁一早就不再担任督师的职务。
但在这些老兵心里,丁一永远是他们的丁制军,无可替代。
手枪排的排长也是扯下中尉军衔,拿出百户印信,连在佩枪一连放在杨守随面前,其他四十余名手枪排士兵,也纷纷仿效。毫无疑问,他们都是超过五年服役期限,而这位排长,更是用类似辞职罢官的方式,来表示自己的不满。
华夏底层的百姓,用他们自己独有的狡黠,来应对官长,应对世间的风波,应对诸多的不幸和惨剧,若说底层的人便一定纯真,那是一厢情原;若说这时代的人,必就比千百年后的人仗义,那只怕也会被坑死——有人认一乞丐当爹,打扮之后引去金铺,将这“爹”留以为质,自己拿了金饰一去不往的事,也不是没有。
但对于大明第二师的这些老兵和基层军官,对于他们来说不是这样的。
人心里总有一点净土,丁一就是他们心中的这么一点真诚的初心。
天下没有无缘故的事,他们当时在云南,是第一次知道,当兵吃粮是可以不被克扣的;第一次见到,身为督师的大官,是能跟他们一起围着篝火吹牛打屁聊家常。替他们写信,借他们大衣。这可不是故作姿态的巡视,而是真如袍泽一样的尊重;他们第一次明白。为啥穷人会这么苦,就算是明太祖这穷苦人出身的皇帝,在位时制定那么多律令,最后穷人还是一样的苦难多灾。
丁一抹亮了他们的眼睛。
这也是北上之后他们会闹腾的原因:若不曾见到光明,也许可以忍受黑暗。
他们见过了光明,再也不能忍受黑暗了,就算身在黑暗之中,也难以抑制地去寻求光明。
而在没人理会他们的时候,是丁一。他并不是散布一些诸如真空家乡之类的乌托邦,而给予了他们所寻求的东西。实实在在的待遇、训练、军纪,还有尊重。
所以在这动荡的时刻,对于许多大人物来说,有着博弈,有着权衡,有着取舍。
对于他们来说,不用选择。
“先生为什么会让我带领大明第二师呢?你们有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杨守随没有理会这些士兵和军官的话,而是用尽量平实。尽量以这些军人能理解的话,去讲述这样的问题。
“为什么不是丁君玥?为什么不是五师母?为什么不是世昌教官也不是展之教官?为什么不是安全局衙门的魏教官?为什么不是英国公?按说,他们与先生,都要比我亲近得多。”
“因为大明第二师驻扎在京师。”
“我。就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若你们还对先生保存着一点敬意的话,当记得先生所说过的:军人,以服从为天职。”
“现在。你们是不尊重先生的训示,还是认为自己比先生高明。比先生更会看人?”
话说到这里,那些士兵就张口结舌了。便是那手枪排长,也只能梗着脖子说道:“可是,可是,师座您刚才见那些个人,他们、他们不是好人!他们要害制军!”
杨守随并没有动怒,只是温声说道:“你觉得你比我更适合坐在这个位置,处理这些问题?你比我更擅长处理这些事?”
“不、不,我不是……”那名手枪排的排长,连忙摆手否认着。
杨守随点了点头,抬手截住了那手枪排长的话:“我会让你们继续留在我身边,如果我有一天背叛先生,那么,你们不应该辞去,而应该干掉我。”
“收起军械,继续执行勤务,此间事了,每人去自领三天禁闭。不允许这种情况再次出现,不然的话,别忘记,我也是书院出来的学生,我也是先生的弟子。”哪怕说到这里,杨守随也仍是温声细语。
“是!”士兵下意识地服从了命令,悻悻地收起军械退下了。
“你不象那颜,你也不象陈三,也不象杜子腾。”从屏风后面转出来的,是身着黑色军常服的巫都干。
杨守随的确不象丁一,他没有丁一那种气势,如同生来便在行伍,前世就是沙场余生的气场,丁一只要在军中,他很自然的,就能凝聚起一大班军兵,很自然他就能得到信任,基层的军官和士兵往往不问为什么,他们就是信服他,跟随他,不问理由也不问去向何处,简直如同盲从一般。
当然他更不象陈三,陈三在草原上,骑最快的马,喝最烈的酒,他就是一头无所畏惧的猛虎,任何敢于在他面前亮起爪牙的家伙,都会被撕成碎片!现在的关外,已经没有什么部落敢作乱,因为陈三在也先被俘之后,在草原上连续杀了三年,只要有异动,毫不留情地杀死每一个敌人,刚才这个手枪排,如果面对的是陈三,绝对不可能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至于杜子腾,要比杨守随激昂得多,他善于煽动部队的氛围,在杜子腾手里,也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在事态还没有扩张之前,他已经让士兵明白为何而战,敌人是谁,整个部队的精神气早就拧成一条绳。
“若说得先生真传,唯世昌教官。”杨守随笑了起来,仍旧很温和。
王越,他的确在治军上,跟丁一很象。
抛开一些超越时代的东西,应该说,他在许多实务细节,要比丁一做得更好。
原本历史就是成化年仅有名将的王越,在得到丁一超越时代的军事理念之后,他真的成长得很快,这就是天赋。
“你不用守着我了,在营盘里,我这边出不了什么事。你还是去骑兵团一趟吧,师直骑兵营,是都音部落出来的草原籍士兵,不会有什么问题;但骑兵团除了教官之外,士兵的成分很混杂,来自草原上各个部落,你得去看看。”
“行。”巫都干点了点头。
杨守随看着巫都干远去,却笑了起来,依然的温和,他就是他自己。
丁一让他来带大明第二师,就是因为这支驻守在京师的部队,需要他来带才能存活下去。
而在驻守东华门的龙骑卫里,相比来说,要比大明第二师寂静很多。
他们在点名,按龙骑兵一营、二营的老建制,每个班、排、连都在点名。
“皇帝对我们,是皇恩浩荡的。”原来的龙骑兵营一营的营长,向着一营下面的连长,营部的军官说道,“但没有先生,我们就是无根之木。”
“一营二连,跟我们不见得是一条心。”有军官这么说道。
“我地屋企都系广西,一营二连班契弟,没几个广西佬,真系唔好讲。”乡音很重的二营副营长,明显也是赞同这样的说法。
“只有一个基数的弹药。”有原来的一营副营长,闷声闷气地这么说道。
但龙骑兵营的二营长却就开口道:“还有刺刀,还有工兵铲。”
“你们想要干什么?”文胖子笑瞇瞇地走进来,“有什么好玩的事?别落下咱啊!”
一看文胖子进来,在场的军官都起身了,文胖子不单很早就在丁一身边侍候,而且就算丁一的亲传弟子,往往也叫他一声“文叔”的,加上这货打仗时也敢拼敢冲,在丁一麾下的军队里,倒是名望不错。
“军人不涉朝政,看来你们没把少爷这话记着心里啊。”文胖子说着摇了摇头,走过去一人巴掌,就往后脑勺招呼,“入你娘的!要在广西,一个个全他娘的关禁闭!要不要叫谭风过来龙骑卫当个掌刑千户?折腾什么?还他娘的一营二连不是一条心呢!怎么不是一条心?咱家也不是广西籍,咱家也跟你们不是一条心了?”
“文大队,嫂子和大侄子都系梧州,您同我地是一条心……”开口这连长也算是个憨货了,
不体罚士兵这节,老实说,除了王越和杜子腾之外,其他人躲过丁一的眼光,其实都或多或少会有的,陈三那边是最严重的,文胖子也不例外,听着这连长的话,马上又甩了一巴掌过去,还不解恨,又踹了一脚:“就你他娘的机灵!”
“都听着,好好执行勤务,轮不到你们操心的事,别闹妖蛾子,明白没有?”
文胖子踢打了一番之后,总算把这些军官收拾服帖了。只不过在他走了以后,这些军官却并没有散去继续执行勤务,他们并不是木头人,对于丁一,他们有自己的感情,有自己的理角和取舍。更为重要的是,文胖子并没有带来丁一的命令。
所以他们很有默契的,如同文胖子没有来过一般,继续着他们的话题,关乎身家性命的话题:“缇骑出动,吾等就发动。”
“枪在肩,刀在腰。”
“决死在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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