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清就是要入主中原。”
多尔衮认真地说。
一干满臣都哈哈大笑起来。
无论他们是否相信这位摄政王的野心,能在大战之后听到这样的豪言壮语总是令人愉快的。这表示每个旗都会有大量的包衣、余丁补充,有大量的农田可以生产,随之而来便是滚滚白银以及绫罗绸缎、烟草美酒、南国美女……让他们享受前所未有的快乐。
汉臣们听了面无余色。
他们虽是汉人,但并不认为自己还是明人。虽然大明没有包衣,没有奴才,文章服冠的确远胜这些满夷,但是在大清生活得久了,步步高升,最终踏上了在大明永远不可能得到的境界,就算要向人下跪磕头口称奴才又如何呢?不一样也有很多人对他们如此么?
再者说,一个拗口的称谓,在口述几百遍之后,总是会顺口的。再丑陋的发型,只要人人都一样,又有什么关系。所以嘛,辅佐清主问鼎中原,想想也是个千载难逢的大机遇。
多尔衮环视众人,又问道:“该如何办?”
帐中满汉文武缄口不语,终于一个粗犷的声音吼道:“凡是不听话的,不能干活的尼堪统统杀死!让女人给我们生孩子,男人给我们种地!收了他们的房子,让我们的族人住进去!”
多尔衮严厉地望向这个声音的源头,那是他的哥哥,阿济格。
“我不想再听到尼堪这两个字!”多尔衮阴霾的面色让无悍不畏死的阿济格也为之一怔。旋即,摄政王以柔和略带笑意的模样望向汉臣一班:“内三院的先生们,如何看?”
黄台吉在天聪十年改文馆为内三院,即国史院、秘书院、弘文院,置大学士作为皇帝的政治顾问和秘书。洪承畴作为汉臣大学士之首,自然责无旁贷,出班秉道:“我兵之强,流寇可一战而除。目今之计。宜先遣官宣布王令,安抚百姓,明示我大清以此行只为灭贼,不屠人民,不焚庐舍,不掠财物之意。
“仍布告各府县,开门归降。官则加升,军民秋毫无犯。若抗拒不服,城下之日,官吏悉诛,百姓仍予安全。有首倡内应者,破格封赏。如此。沿途地方当可肃清。”洪承畴道。
多尔衮点头道:“洪先生此言大善!”
范文程看在眼里,心中却是不满。
黄台吉对洪承畴的评价颇高,却终其一生都不曾授予洪承畴任何官职。有人说这是因为大玉儿——后来的孝庄太后——委身招降,让黄台吉心有芥蒂,但实际上却是黄台吉并不信任这个归降的汉臣。
在天聪帝黄台吉时代,汉臣之首是十八岁就投了满清的范文程。其他如刑部承政高鸿中、宁完我也都是备受任用的汉臣。当日黄台吉就大军伐明,明帝若是弃京而走或遣使求和。清军该追击逃帝还是围攻京城,是允和还是拒和,对其人民如何安置,对八旗贝勒等人的贪得之心如何禁止……如此等等重大问题,都令范文程等人“酌议疏奏”,可见信赖。
多尔衮摄政之后,却更信任洪承畴,非但授以秘书院大学士。就连伐明战略也都尽信尽用。相形之下,范文程、宁完我等人反倒成了摆设。有时候一不小心还会成为洪承畴展示自己高瞻远瞩、见解独到、超群不俗的陪衬。
“阿济格,多铎!”多尔衮叫道:“你二人为我军先锋,切记洪先生的话,万万不可屠戮百姓!”
多铎与多尔衮兄弟情义最深,对哥哥的命令没有任何质疑,高声领命。阿济格比多尔衮大了七岁。一直被黄台吉打压,连两白旗的旗主都没捞到,自己的牛录也常常被克扣、不得补充。如今没了黄台吉,弟弟掌权。阿济格总有些蠢蠢欲动。
更何况阿巴亥被黄台吉逼死时,阿济格已经二十一岁,深记此仇,对于多尔衮与杀母仇人站在一条线上总是愤懑不平。他听多尔衮再次摆出摄政王的身份,竟让自己服从一个尼堪的话,不满之情溢于言表,阴阳怪气道:“我大清几番入关,该杀的杀了,该抢的抢了,如今贴个告示人家就信了我们?照我说,不听话就杀,听话的就收在旗下为奴,哪有那么多事!”
多尔衮重重瞪了阿济格一眼。
洪承畴反倒笑道:“武英郡王所言,也是道理。”
阿济格眯眼咬牙,心中暗道:你这满肚子坏水的老尼堪,后面肯定还有话要来套我!我且不理你,看你怎说!
“百姓自然不会信告示,”洪承畴道,“却会信事实。只要二位郡王真能约束部下,百姓也是不愿与我为敌。”
阿济格不信,叫道:“你这老……老儿胡说八道!家有血仇的,难道就忘了么?”
洪承畴一笑:“即便家有血仇,大军只要不杀到他头上,他也不会自己往刀口上撞。”
多尔衮静静听着,突然想起一句话,忍不住问道:“洪先生,汉人常说得民心者得天下,我大清又该如何得大明的民心?”
多尔衮被封为“睿亲王”,正是因为他超出其他满人的聪明才智。作为一个聪明人,他很清楚大清是不受明人欢迎的。
别的不说,崇德三年,大明崇祯十一年,多尔衮为奉命大将军,统领大军入关抢掠。七个月中扫荡京畿、河北、山西、山东,陷城池三十六座,克敌十七阵,掠得人畜二十六万,杀总督卢象升,屠杀百姓数以百万计。
更直接地说,对明朝执行“残毁”战略的策划人就是多尔衮。是他建议黄台吉每年整顿兵马,乘谷子熟时深入明境,围困燕京截其援兵,残毁其屯堡,消耗其国力,最终夺取天下。
此可谓仇深似海,血债累累,恐怕有遮天手段,也难以抚平这惊涛骇浪。
“王爷,”洪承畴悠悠道,“敢问何谓民心?”
多尔衮虽然读过汉书,但对于如此抽象的问题却不知该如何归纳。
洪承畴也不多等,自答道:“所谓民心,思安而已。无论谁当皇帝,是否杀了他家里人,只要跟他说:只要不反我,便可过上安生日子。十之七八的百姓都会乖乖种地,按时输粮。哪怕真有血海深仇,也不过在闲暇时抱怨两声,上坟时哭上一哭,断然不会做出毁家复仇的事来。”
多尔衮紧凑的眉心微微舒展,仍旧不放心:“那还有二三又当如何?”
“华夏五千年,何曾有过真正的万众一心?”洪承畴幽幽道:“只是将与我贰心的人都杀了,自然就万众一心了。”
多尔衮哈哈大笑起来,道:“我们满洲灭了仇敌之后,往往娶其妻女为妻。因为故俗如此,倒从未想过如此有何不妥。给洪先生如此一说,原来天下道理都是一般,思安而已。哈哈哈,本王放心了!”
洪承畴脸上浮笑,心中却是有些鄙夷。然而想起自己光溜溜的脑袋也和这些蛮夷一般,这鄙夷之情又酿成了苦笑。
“报王爷!吴襄、吴三桂求见!”戈什哈进来禀报道。
多尔衮脸上笑意更浓,坐回宝座,道:“传。”
不一时,吴襄吴三桂父子便出现在了多尔衮的大帐之中。
多尔衮见到他们剃得发青的头皮,心花怒放,当即赐座赐茶道:“平西王以面谕关门为第一功,当封及尔父。抬吴襄镶黄旗,为王主父。”
吴襄吴三桂父子微微垂目,起身离座,跪在多尔衮面前,口称:“谢主隆恩!”
正是这一个“主”字,挠得多尔衮心中更是舒爽,忍不住仰头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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