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已缺也来了。
他们很懂礼数,肯定是事先打听了一番,上门先拜望胡老爷子,带了些吃食。
老爷子是老江湖了,陪着寒暄了一阵子,就说人老了,身子乏了,得回屋休息了。
他一走,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可能都在想着怎么开口,或是看看对方会怎么说。
献玉到底是久混江湖的,哈哈一笑,打破尴尬,“老爷子真是爽朗大气,一看就是高寿之人。”
胡七笑了笑,算是领情,“既然先生说高寿,那必然就是高寿了。”
寒洲也跟着笑,心里却在琢磨今天见他们到底是对还是错。心里有一句话跳出来,挥之不去:“楚人无罪,怀璧其罪。”麻烦还是来了。
已缺可能自觉没有多少把握,干脆就在一旁听人说话。
献玉又是一笑:“我们今天上门,在两位看来是有些突然了吧?”
胡七和寒洲相互看了一眼,却并不答话,献玉只好继续:“其实自上次一别,在下就想,如能与小寒姑娘经常讨教切磋,必能术业精进,只是一时被手边诸事缠绕,才拖到了今天。已缺也说,小寒姑娘真有见识,实在是少见的女子。”
已缺很配合地点了点头,笑容灿烂。
胡七和寒洲仍然面带微笑,静待下文。
献玉只好再说:“学习呢,必须有个目标。上次小寒姑娘提到的找矿一事,让在下十分感兴趣,不知小寒姑娘可否从这找矿的学问开始。呵呵,在下实在是冒昧了。”
寒洲了然地一笑,看来是打着做学问的旗号来了。
“先生高看小寒了,其实小寒于找矿之学并不精专,这是真话,相信不相信在于先生自己。小寒只是知道自然界的万物都有其成因,一种东西和它相邻的东西之间并不是孤立的存在,它们可能相互依赖、相互影响,或者相互制约,如果能找到它的关联之物,离找到这种东西也就不远了。上次所提到的铜草,即是这样的物种,它生长的过程中,会吸取铜这种东西,就像我们每天要生活,粮不能缺,菜也不能缺,铜便是铜草的粮或者和菜。我所知道的也就是这些。”
“呵呵,”献玉干笑了一下,心想这明显是防着人的,看来是当时说得得意了,事后才反应过来,今天想着补救呢。“姑娘太谦虚了,姑娘所说露出一角,便是当今的大学问,只不过姑娘不愿意显露罢了。我们今天上门来,确实是请教,但也不会多作纠缠,只是想让姑娘告诉我们,那铜草除了颜色紫红,它到底是长什么样子?还有那偏东十五度是什么意思?献玉不才,活了几十年,也是想有些功业,若能得偿所愿,既可光宗耀祖,也可造福百姓。希望小寒姑娘能理解在下这小小心愿。”
寒洲笑了笑,表示理解,沉默了片刻,她问:“先生之急迫心理,小寒是理解的,我的一位前辈说过,十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人在任何时候,都要积极去做想做的事,否则就耽搁了,没有机会了,想起来会愧对宗祖,愧对生命。但是先生所说是从先生的角度,不是从小寒的角度。”
“哦?那请问姑娘的角度是什么呢?”献玉问。
寒洲怅然一笑,说:“小寒并不想建功立业。帮助别人建功立业得有充分的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如果因为帮助别人而给自己带来麻烦这不是我所愿意的,如果因为帮助了几个人,而给其他无辜的人带来麻烦或者痛苦,小寒将不能原谅自己。小寒来这咸阳,只为寻亲,寻不到家人,一切都没有意义,小寒做什么,创造了多大的功业,他们享受不到,小寒就感觉不到意义。那天想做陶瓷,原不过是寻亲无果,寻得累了,要找点自己有兴趣的事情做做,也不过是打发时间,即便是真能创造点什么,或者为别人带来点好处,那也是顺便得到的结果,而不是小寒的目的。譬如二位看到的这胡记豆腐店,小寒帮忙打理,一是要养着这付皮囊,在找到家人之前,它需要好好地活着,二是这种工作小寒从未做过,只是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做得好,也并不想建多大的功业。哪天这项工作小寒觉得没意思了,便放下它,继续去做其他不会不熟的事情。对小寒来说,乐趣是重要的,其他都不重要。”
“那——,”献玉一时不知该如何继续,她怎么是这样一个人?事先打听的也没有这么复杂啊?一个豆腐店忙的,能不为利?
已缺却被这番话说得热血沸腾,他虽也有建功立业的心,但工作被兴趣指引却与小寒是一样的。
寒洲望着他二人,抱歉地笑了笑,说:“那天回来,小寒其实是后悔的,不该因为一时的冲动就惊扰了别人的心。人皆有功利之心,小寒曾经也有,但在今时今日的环境下,小寒功利之心淡了许多。小寒理解并尊重别人的想法,做助人之事,却要想得清楚,我家乡有句民谚,叫升米恩、斗米仇,如果我今日帮助二位去寻找那铜矿,最终的利害就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了。多大的富贵于我其实是没有意义的,我享受过的,今天怎么样都享受不到,但是如果因为争利而发生争斗,那我就是害了自己。到那时候,恐怕我们都不能坐下来好好地谈一会儿话,可能要拨刀相向了。既如此,这忙还是不帮为好。”
这话说的冷静理智,却也让献玉气闷不已。难道人真的可以淡泊到这般地步?这是怎么修行到的呢?还是故意拿捏,等着开高价呢?若开高价又能开出什么样的高价呢?她都说了,什么样的富贵于她都是没有意义的,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这是二十左右的女子说出来的话吗?
想到此,献玉干脆将她一军:“姑娘那天曾说,如能在陶器店里做个学徒,希望得到别人相助,对颜料及坯料若做一些革新,所带来的风险及益处都是极大的。那今日就是说,不想承担这风险和益处了?”
寒洲淡然一笑,摇摇头说:“仍然是可以共担的,但仅限于陶器店本身的经营,还是被乐趣推着走,而不是被利益赶着走,区别在这里。如果哪天被乐趣推着真要去找那铜矿了,那就去找,找到了也就是弄些颜料玩玩儿,或者带动这个行业有一小步的前进,仅此而已。如果别人能够通过这个行业发财,那是别人自己的努力,我乐见其成。”
已缺听到这里,眼睛一亮,说:“那么,小寒姑娘还是愿意来我店里工作的,是吗?”
寒洲看了看胡七,胡七不置可否,寒洲就说:“现在感觉还没有失去对陶瓷的热情,只是时间上要等一等,说不定哪天就去了,到时候肯定会给店里带来一些麻烦,还请多照顾、多包涵吧。”
“姑娘只要愿意去就好。已缺也对姑娘所说的发展前景充满热情,工作嘛,只要有一点点的创新,便有趣的多。”已缺欣喜地说。
他这样的人倒是不多见,胡七不由得对他多看几眼。这个人说话一直都很让人舒服,态度也坦荡自然,只是不知道他这热情是对工作呢,还是对小寒本人?想到这儿,不由得看了看小寒,小寒浅笑回看。
唉,本是不招摇的性子,怎么就如此招人呢?
话题到了这里,好像该说的就都说到了,道别的时候也到了。
献玉的神情有些失落,但久飘江湖的人物,还是要洒脱一点给人看。他站起来,对胡七和寒洲略略弯腰,说:“今天来这里,虽然不能达成所愿,但小寒姑娘所说极为坦诚,献玉对于这种淡泊的心性和坦诚的态度是极为欣赏的,相比之下,在下实为俗人一个,但愿我们今后常来常往,如今日一样以诚相待。”
寒洲点点头,说:“还是祝先生有大精进,有大功业,别像小寒一样散淡,这其实在别人眼里是不求上进的表现。另外,关于那铜矿,先生要去找,便去找,小寒也给了一些提示,应该不难找的。只是,这件事不要对别人提起了,既便是找到了,小寒也不想要这功劳。小寒想过平静安详的生活,好好地和家人在一起,不希望被人用奇怪的眼光追逐,也不希望被人逼着去找另一个什么矿。小寒这样说,先生理解吗?”
献玉听了,微闭了下眼睛点占头,这姑娘的话还是在情在理的。
寒洲又看向已缺,诚恳地说:“已缺少东,拜托了!”
“嗯,放心吧!”已缺也诚恳地回应。
二人走了,胡七和寒洲送到院外。
胡七看着寒洲被风吹乱了的头发,轻声问道:“你真的想到那个陶器店去学做陶?
“嗯。”寒洲微笑着点点头,“我以前就喜欢这些东西,但那时只是看,没有时间做,现在想尝试一下。呵呵,你看我,针线活儿不想做,家里也没有几部书,店里的事情偶尔处理一下就好,也不需要我做多少。有时候,闲下来的时候,挺闷的……”说着,语气竟低了下去,怎一个寂寞了得。
胡七听了,望望天,什么都说不出来,她的闷他知道,但是她不想让别人走到她的心里,她宁肯用那些泥巴打发时间。能拿她怎样呢?
“如果我去,也不会一天的时间都花在那里。”寒洲说完,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这算是安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