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侯无恤十二年,隆冬十一月,陈仓。
陈仓在雍城西南数十里,隔着渭水汧水相望,这陈仓城乃秦文公时建造,相当于昔日秦国雍都的卫城,城郊有陈宝祠,城内有羽阳宫。
这一日,羽阳宫的新主人,陈仓君赵葭迎来了一位贵客。
“子骞,去了满头乱发和胡须,我都快不认识你了,果然身居高位,就是不一样。”
执着柳下越的手,赵葭大笑不已,他还记得刚回来时,柳下越的狼狈样。
柳下越与他见礼:“我那点微薄功劳,怎能与陈仓君相比?”
事情还得从数月之前说起,自从赵无恤在雍都宣布,赵秦合二为一后,秦地八百里山川便纳入了赵国控制下,除了陇西扔给秦伯子棘外,秦国故地被一分为三:
渭水以南建立渭南郡,郡治在长安,虽然此时的长安依然只是一个略有雏形的小邑,但这里已经被赵侯定为日后赵国西京所在地。
岐山附近的秦国核心地区,则建立了雍郡,以雍城为郡治,管辖泾水以南的广大地区。
最后,伐郑伐秦立下大功的赵氏“千里驹”赵葭被赵侯封为“陈仓君”,管辖雍城以西到陇关的陈仓、吴阳、汧、陇阪四县三万户,作为赵国的第六位封君,如今赵葭可谓春风得意。
而他的客人,年轻时的好友柳下越也衣冠楚楚。从西域回来后,他一步登天,被赵侯连跳两级,卓拔为上执圭。年仅三十就得到此高爵,真是羡煞旁人,但也无人敢抱怨。因为像柳下越一般远走异域,历经艰辛,都不是常人能坚持下来的事情,更何况,他不仅从西域带回来了赵无恤渴求已久的棉花种子,还让中原人开眼看到了大半个世界。就连田贲,也自扇嘴巴,说柳下越是与其父一样的英雄,虎父犬子的话,再也不会说了……
二人在羽羊宫内寒暄一番后,柳下越说起了他这几个月的经历:七八月时他便随赵侯东返邺城,随即受爵位,又去临漳学宫里将自己的经历给研究大九州学说的格物派士人们讲述一番,引发了巨大轰动,一时间,探索未知异域,在大九州学说添砖加瓦,成了热门的显学,已经有不少年轻热血的士人摩拳擦掌,想要跟着商队去东北地区探索探索了。
歇息了一个月后,赵无恤又给了柳下越一个任务,让他来雍城做赵国的西典客……
“西典客?”赵葭一愣,在邺城时,可从没听过这个官职。
柳下越道:“不错,是一个新职位。先前,无论是诸夏邦国还是周边的戎狄蛮夷,都由鸿胪寺的行人代为接待、交往。但君侯鉴于东西南北戎狄众多,有数十上百种之多,语言不通,习俗各异。遂在鸿胪寺下,又设置了一个典客署,专门负责戎狄蛮夷之事。其中北典客居代郡,负责代北大漠诸部族,我因为去过西方,便做了西典客,常驻雍城,负责义渠、乌氏及陇西、巴蜀诸戎羌蛮夷。”
赵葭一笑:“为何没有东典客和南典客?”
“东方乃是大海,烟波渺茫,貊、秽、良夷等东北夷划归北典客一并负责。至于南方,君侯说,在他眼中,心慕华夏,有服有章的楚、越两国已非蛮夷之邦,而是诸夏的一员,待赵国疆域推进到大江,与百濮百越接壤后,再设置南典客不迟!”
“然,君侯之言有理。”赵葭点了点头,与柳下越举樽,一同敬了远在邺城的赵侯一杯。
放下酒后,他又笑道:“不过在我看来,子骞你这西典客,很快也要名不副实了,至多管管义渠、乌氏、巴蜀之事,陇关往西的氐羌西戎,只怕是管不了了。”
“为何?”
“只因秋天时,秦君赵刺已率众进攻了绵诸戎,只花了一月时间,就灭了这个戎人小邦,数万绵诸人,反抗者统统杀了,其余都成了秦人的奴隶。此役除了人口外,秦人还掠得牲畜数万头,足够他们过一个温饱的冬天。据可靠消息,等到明年开春,秦人还会继续向西,去进攻渭水上游的豸原戎。”
柳下越大奇:“我记得秦伯是七八月去西陲的,秦人的速度倒是够快。”
“秦人虽然不敌赵军,但秦国大庶长的变法依然有不少成效,秦军已不是多年前那支在河东河西散而自斗的乌合之众了,加上有君侯默许,允许秦人以俘获的戎人奴隶送到陇阪,交换陇西稀缺的粮食和铜铁,有赵为后盾,其攻灭戎族,轻而易举。想必过不了十年,陇西的氐羌西戎,秦将尽灭之……”
柳下越听得出,赵葭的话语中有忧虑,便说道:“驱赶秦人西进,是君侯的决定,子苇可是不认同此举?”
赵葭也不隐瞒:“在我看来,这是放虎归山,虽然现如今秦人不过十余万,兵卒不过万余,但若能吞并群戎氐羌,便可壮大一倍。赵国不斩草除根,彻底灭绝秦的社稷也就罢了,如今反倒放任秦人西进,这是在饲养一头十年二十年后会反噬的恶虎啊……”
柳下越微微沉吟,过了一会才道:“我倒是能理解君侯的心思。”
他站了起来,走到室内那幅雍州地图前,说道:“去波斯、希腊的海西之地走了一圈后,我才知道,学宫里宣扬的大九州学说是正确的,中原九州虽大,却只是整个天下的九分之一。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中国之外,尽是样貌大异的异族,邦国林立,波斯、希腊等兵卒之强,礼乐之盛,并不亚于中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值此天地邦族林立之际,西方万里地域,赵国暂时无法兼并化为中土,倘若为异族所并,对中原的危害,只怕比当年南蛮与北狄交侵更为严重。”
“我去学宫讲述西行经历时,恰逢学宫里有子张、公羊高等孔门儒家士人,正在在宣扬一种说法,那就是‘内诸夏而外夷狄’!诸夏亲昵,不可弃也;戎狄豺狼,不可厌也。与外面的异族相比,秦国便是可以亲昵的诸夏,君侯放任秦人去西方消灭戎狄的深意就在于此。倘若西方有事,外敌入寇,秦可为中原之坚盾;西方无事,秦可为中原之锐矛,替我诸夏开拓疆土,传播我章服礼乐,岂不美哉?”
赵葭有些明白了:“子骞的意思是,君侯是刻意想让秦向西开拓,以扩大诸夏的范围?让华夏之礼乐,不再局限于九州之内?”
“然。”柳下越无奈地摊了摊手:“此事若让赵国自己来做,只怕要等一统九州,降服楚越之后,且耗费巨大,却不见得有成效。故而君侯只能将秦人这颗闲子放到西面,能闹出多大阵仗,就看秦人的能耐了,比起子苇的担忧,我到时更担心寥寥十余万秦人,会淹没在无边无际的戎疆里……陇西的氐羌西戎一片散沙不难降服,但河西走廊的禺支、乌孙,可都是有引弓之士近万的强大胡族啊……”
“管他呢!”
赵葭也不去烦恼这件事了,自信地说道:“就算秦人再度东出,我也有把握让他们过不了陇关!陇阪乃险要之地,山高水深,待明年将墙垣全部换为石,再在城头安上弩砲投石机,我若是秦人,宁可去西面抢戎狄的女人,也不愿来陇关送死!”
“子苇勉之!”柳下越壮赵葭之志,又敬他一杯,这之后才道明了来陈仓的意图。
“我此次来陈仓,是有一事想要子苇协助。”
赵葭取笑道:“公事焉?私事焉?”
柳下越正色:“此乃君侯交待的公事。”
赵葭收了笑容,正襟危坐,却听柳下越说道:“君侯说,陈仓之地,陇关西阻,益门南扼,乃雍州之心膂,为长安之屏障。子苇在此地为封君,责任很重,不但要监视秦人的一举一动,还要助西典客掌握西南情形。”
“西南?”赵葭了然,压低了声音:
“莫非,君侯有意对巴蜀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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