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侯无恤十二年,七、八月份,西陲之地正值菽麦成熟之时,秋高马肥之际。西垂宫附近,由秦襄公所建,祭祀白帝少昊的西畴香火正旺。
四面八方都有人过来,惊魂落魄的秦人显然是将这里当成了集会的场所,来自西陲、犬丘、冀、上邽的秦国老公族们纷纷上山,而国人男子们只能在小山底部围成半圆,虔诚地看着山顶的白帝祠,他们后面是孩童、女人和奴隶组成的队伍,整整有数万人在此聚集。
他们到这里,是因为接到了诏命:秦国的国君回来了!
这也是子棘第一次来到西陲,来到秦人最初兴起的地方。
他站在西畴外放眼望去,近处是被树林和灌木占据的丘陵,除此之外就是寂寞而寒碜石头,几乎没处下脚,田亩也只是在山间盆地有可怜巴巴的几百亩,远处则是残酷的漆黑群山。西陲乃是石头的乐土,岩崖的故乡,来这里之前,子棘根本没想到,世间竟还有如此贫瘠的土地,难怪当年秦国的先君们死也要带着族人离开这里,去占领岐山以东的肥沃平原……
但现如今,昔日的八百里秦川已经被赵国占据,秦人只能灰溜溜地回到老家,不管是秦国的公族,还是平民,都满是迷茫,他们之所以能接受赵刺这样一位率先降赵的国君回来发号施令,还不是期待着他能给他们指一条明路。
“君上此来,是要带吾等打回岐阳,夺回雍都么!?”
半响之后,有老公族率先发问,子棘看到,他还带着剑戟,穿着甲胄,摩拳擦掌,似乎对不明不白地战败有些愤愤不平,一心想打回东方去。
子棘知道自己是最没资格说这番话的,但他还是硬着头皮道:“二三子以为,秦能胜赵否?”
“若不是当日君上帅众投降,使得大庶长落魄而归,胜负由未可知。”果然,有个尖酸的声音如是说,这群秦人里对子棘耿耿于怀者不在少数,若非他是正统的秦国国君,只怕此刻早就被当做投赵的奸细杀了。
子棘苦口婆心地解释道:“秦国乃我的邦国,秦人也是我的子民,岂能不心疼?但郑县之战、蓝田之战,大庶长苦心打造的精锐却无法撼动赵军阵列,倘若是十年前的赵军,秦或许还有胜算,但现如今的赵军更强了数倍,甲兵更利,兵卒更多,而且步步为营,秦国根本无从战胜,我帅众降赵,也是迫不得已……”
然而公族们可不是这么好说服的,他们依然说道:“君上降了赵,赵人也不能容你,今日若能带着吾等东进,一命换一命,杀个数千赵人,吾等死而无憾,否则,君上就不是秦国的国君!秦国没有懦弱的国君!”
此言赢得阵阵应和:“对,老秦人就算血流干了,也宁死不屈!”
死死死,就知道死,汝等可知道,比死更不容易的,是忍辱负重地活下来!?
一股无名火从子棘胸中升腾而起,他拍案而起,大声说道:“不愿做赵民的秦人,我此番都带来了,不过五千人,其余百万秦民,皆成了赵国的编户齐民。”
“雍都和陇关都已被赵军占据,他们兵强马壮,汝等只怕过不了关隘,就要全军覆没。到时候,秦人的男儿战死陇东,西陲只剩下妇孺,西戎氐羌便可以趁虚而入,彼辈是比赵人更凶恶的敌人,他们会占据陇西,烧西陲宫和西畴,毁我宗庙,**汝等的妻女,将婴孩刺死在木矛上……自此以后,秦的名字,将在天地间消失,这便是汝等执意东进的唯一结果!”
如同一瓢冷水浇落,打碎了所有主战派的幻想。秦人们的头垂了下来,虽然他们不服,但国君说的对,现在东出,的确只有灭族亡社稷的下场……
“那该如何是好?我秦人就要困死在这荒芜的西陲之地么?”有人绝望地哭了出来,雍都的老公族过了两百年好日子,骤然回到西陲,在石头地上开垦放牧,真是吃尽了苦头。这西陲之地比不了后世,环境严苛,地形崎岖,既无舒适生活,也无前途可言。
见机会来了,子棘大声呼吁道:“二三子勿要绝望,我此番来西陲,便是要继承大庶长遗志,带着秦人闯出一条出路!”
“什么出路?”
他指着西方日头渐渐落去的方向道:“既然东出是一条死路,那吾等不如向西!”
……
“向西?”
秦人们面面相觑,在雍都呆久了,目光长期只注视着东方,以至于在他们的印象里,西陲再往西方,是一片荒芜和空白。
“西面被戎人和氐羌占据,比西陲陇西还要穷。”有人小声嘀咕道。
“不然,渭水北岸最肥美的草场,现在被绵诸戎所据,再往西,在西犬丘附近,则是戎,那里的土地,不比西陲差,更有马匹牛羊可以夺取,有戎人可以作为奴隶。再往西,便是群羌之地,羌人四分五裂,更是不堪一击。吾等秦军虽然不能与赵军为敌,但攻伐戎羌,却是易如反掌!”
“一百里戎山,也比不上泾渭一里好地。”秦人们依旧面带犹豫,征戎,秦穆公也做过,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但终究觉得没有油水,后来的秦君们便丧失了西进的兴趣。
“这一次不同。”
子棘让人展开赵无恤送他的那幅地图,过去,秦人的了解不过是西羌,但地图上,西羌之西,还延伸出去了千里万里距离,一个个秦人以前从未听说过的邦国星罗棋布地坐落在上面,将他们连起来,便是一条若隐若现的路。
这条路,便是玉石之路,也是后来的丝绸之路,一直通向河西和西域……
“我从赵人去极西之地的使者处得到了这幅地图,在河曲之西,有一片土地极为丰饶肥沃,祁连山下,牛羊成群。秦人只要扫平羌戎,再攻占那里,便能再建一个强国!”子棘指着河西走廊的位置,目中炯炯有神。
“跟我去西方,我将带给汝等此处没有的肥沃土地,还有数不尽的隶臣妾,如此,便可以避开赵国锋芒,以图再起!摆在面前有两条路,往东,秦人覆灭;往西,秦国再起!”
言罢,子棘只等秦人们的欢呼,但久久都没有声响,他看得出来,他们交头接耳,仍在犹豫,而且因为不战而降的事情,他们对子棘已经没了信任。
见状,子棘后退一步,搬出了这次来西陲时,赵无恤为他准备的杀手锏。
一位拄着杖的老者从子棘身后走了出来。
“大巫,是雍城白帝祠的大巫!”
秦人迷信鬼神,尤其信奉神秘的巫咸,据说这位雍城的大巫就是巫咸的传人,视若神明。只有子棘才知道,这个老巫祝才没有那么神圣,在过去几个月里,他已经被赵无恤的钱帛珍宝攻陷了,心甘情愿为他安排祭祀,完成赵国兼并秦国,赵秦并为一家的仪式……
今天,也是赵无恤安排大巫来助子棘一臂之力的。
大巫在秦人中的话语权显然比在赵国呆了十多年,一回来就投降的子棘要高得多,他扫视了下方几眼后,秦国的公族也好,平民也好,就都停止了抱怨,纷纷向他朝拜。
大巫朝众人挥了挥手,干瘪的嘴巴笑了笑,一张口,就是一句让所有人惊骇的话:“二三子,不必怀疑,去西方,是国君的决定,也是秦人注定的天命!”
……
“天命?”秦人目瞪口呆,怎么一个比一个说的邪乎?
“汝等不信?”
见秦人们很诧异,大巫便如数家珍地说道:“秦文公时,有一块天外飞石,从东南方飞来,往西方而去,光芒耀天,夜如白昼,最后落在陈仓,陈仓一带鸡鸣不已,秦文公次日带人去一看,得到一块陈宝石,供奉于陈仓陈宝祠。当时有巫祝占卜,便测得此飞石的意思,是秦人当有西方,时人不明,还以为后来秦穆公霸西戎便已应验,其实不然,今日秦人随君上西征,才是昊天降下陈宝石的天意……”
秦人们依旧将信将疑,毕竟这两件事之间其实没什么联系,大巫见状,只好又说了另一件事。
“汝等若还不信,在陈宝石降临前数百年,秦仲为周附庸,西戎背叛周室,灭了犬丘大骆全族,唯独秦仲保全。周宣王时,便以秦仲为大夫,讨伐西戎。秦仲被西戎所杀,其子五人以七千兵卒西征,大败西戎,秦庄公这才被封为西陲大夫。庄公的下一代,依然与西戎苦战不休,由此可见,伐戎,从受封之时起,便是秦人的天命……”
在大巫的忽悠下,秦人意有所动,但还差临门一脚。
子棘看了看大巫,朝他点了点头。
大巫了然,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气力道:“汝等若依然不信,还有一事,要追溯到数千年以前。”
“我秦人被人称作东方牧犊儿,不错,吾等乃东夷嬴姓之后,而秦的一个祖先,便是夸父一族。传说夸父与太阳竞跑,想要去太阳落下的地方看看,途中,夸父感到口渴,想要喝水,就跑到黄河、渭水边上饮水;黄河、渭水的水不够,又去北方大泽饮水,谁料只走了一半便渴死,其头颅变成了华山,身体变成了秦岭,手臂变成了崤函,脚变成了陇山,连桃木手杖也化作桃林,这便是桃林之塞的由来……所谓秦川八百里,不过是夸父宽敞的脊背。”
所有人都静静听着这个故事,震撼无比。
“夸父逐日的道路,便是吾等嬴姓先祖迁徙的路线,夸父的身躯化为秦川,庇护秦国数百年,今日吾等终于被赶了出来,这不是因为赵国强大,也不是因为君侯不战,而是因为……因为这就是秦人的天命啊!”
大巫越说越快,越说越流利:“天命驱使吾等,要继续沿着夸父的方向,向西,向西,再向西,一直到太阳落下的禺谷,也就是这地图上的西海之滨……”
西畴下一片寂静,大巫说的神秘兮兮,但秦人这次却相信了,半晌间没人说话。连知道事实的子棘,也被他激昂的宣言弄得神志恍惚。
“向西!”
不失时机,大巫干瘪的手,指向了西方,那里,是太阳落下的方向,那里,是夸父逐日的路线。
“向西!”
子棘的长剑,指向了西方,他眼中闪烁着泪光,在赵无恤将这幅地图送给他的那天,子棘做过同样的美梦:秦国墨色的大旗再度在空中飞扬,秦人锐卒和车骑降临西方,如同一柄握在昊天上帝手中的鞭子,扫荡沿途一切城邦部落,他要洗刷自己不战而降,背弃邦族的耻辱,用鲜血、烈焰和秦人的欢歌开创新天新地,重新建立一个庞大的,不输于从前的大秦国!
跟随子棘来到西陲的那最后一批秦国顽民打开了带来的辎车,将里面那些赵国送给秦人救命的粮食,还有被收缴的秦人武器呈现所有人面前。欢呼中,西畴上下,所有秦人都捡起了武器,他们的目光,转向了西方。
他们相信大巫的话,那里有秦人千百年来的“天命”,他们更相信了子棘的话,那里是秦国的未来和希望,在某地,会有一片肥沃的草场或者土地,在等待着他们的儿孙……
“向西!向西!向西!”
呼喊不断蔓延,不断增强,终于变成咆哮,声如雷霆,震撼西畴,震撼陇西,好似一场巨大的风暴在酝酿再酝酿,准备向西风卷残云!
九月,秦伐绵诸戎,灭之,绵诸人皆降为隶臣妾。秦人西征,由此而始,一场影响到整个世界岛,如同多米诺骨牌般的民族大迁徙,也由此而始……
……
PS:蜀遣五丁迎石牛。既不便金,怒遣还之。乃嘲秦人曰:“东方牧犊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