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天,团部堂屋的门基本是敞开的,但是这个夏天的上午,它关上了,并且窗也一并关了,而团长的贴身警卫员则静立在门外,成了哨。团部大院里的通信员警卫员等人看到这个架势,自觉地尽量不在院里晃,各回各屋老实呆着,心里都纳闷,团长和政委这是要研究什么军机大事?
关闭了门窗后的屋里更加闷热,陆团长一边解开上衣扣子,一边来回踱步,眉毛拧成了疙瘩,边来回走着边低声说:“这件事我来处理,这件事必须我来处理。”
政委丁得一坐在桌边,双手环着桌面上的茶缸,其中的水已经凉了,也没捧起来喝,只是盯着里面的白开水看,不抬头地问:“你怎么处理?”
屋里来回踱着的脚步停下来:“事情要区别看待,当时那是战场,情况特殊,身为指挥员他没有选择。”
“我只是想问你怎么处理?”
“这事得压下。”
丁得一这才抬起了头:“老陆,我跟你说句实话,我对他的好感和期望比你多,但是这件事……不能压。没有不透风的墙,将来不只会毁了他,也会毁了你。”
“要是不压,他现在就毁了!他是我的兵,任务是我派的,豁命给我完成了。他敢做这个决定,难道我这个团长不敢丢一顶乌纱帽吗!”
“你冷静点,这么做于事无补,还是……我来处理吧,何况……这是我份内的工作。”
陆团长盯着政委看了看,猛一扬手:“别,别别!这么些年来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人?要是你这个大政委来处理,这事就彻底无解了!”
丁得一苦笑了一下:“这是原则问题,如果我不知道情况那是另一回事,但是他的汇报我也听了,身为政委,又怎么能包庇,然后再看着你做糊涂决定?”
陆团长站在原地看了丁得一半天,终于叹了口气:“你容我想想行不行?你再容我想想。”然后低着头继续来回踱步,无论如何他也不想把这件事交给政委定夺,虽然这种事正该由政委定夺,而不是他这个团长。
丁得一的心里并不好受,他知道这是个艰难的决定,但是身为政委,无法跨越原则,只能坚守四个字‘问心无愧’。
……
美丽身影坐在书桌后,细致地擦拭着桌面上的一支中正步枪,一遍又一遍,纤细灵巧的手指不放过任何一个位置,直到一尘不染,所有的金属体都开始辉映出幽光,才把步枪端起来,拉开枪机,将五发铜灿灿的子弹一颗颗压入弹仓。这支中正步枪仿佛立即有了生命,变得沉甸甸。
听说那个人是昨天夜里回来的,今天早上到了团部向团长和政委汇报情况。蹊跷的是没多久正屋的门窗都关了,不久后他好像直接去了禁闭室,而正屋的门窗继续关着。
枪托抵肩,瞄向窗外,努力保持手臂稳定托举,努力不使枪口晃动。
吱嘎——突然门开了。
慌张放下步枪竖在身后,赶紧站起身,结果身后的椅子又被碰倒了。
“团长。”
“嗐——你看我这糊涂,忘了敲门。”陆团长的面色不太好,见苏青有点慌乱,站在门口略显尴尬。
“没事没事,我只是没想到。”苏青刚才一时惊慌的原因不只是因为她正在端着步枪摆射击姿势,而且也是对于团长的到来出乎意料,因为团长这是第一次迈进政工科的门槛。
向前几步来在办公桌前,团长指着竖在苏青身侧墙边的步枪问:“能让我过过目么?”
苏青连忙提起枪递给了团长。
握在手里看了看,端起枪来比了比,将步枪重新还给苏青:“不错,好枪。你怎么会喜欢这个,不嫌麻烦么?”
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好顺口说:“我只是觉得……步枪好看。”
陆团长点点头:“有眼光,虽然都是枪,但是这个更英气,更有军人味。你能这么看,说明你有军人的眼光。”
苏青没有接话,他知道团长不可能是过来说这个的。
“我过来……是有件事征求你的意见。”果然,正题来了:“这次九排带回了物资,突破山口的战斗中有四个民夫被打伤,这件事……我想让你来负责调查核实。”
苏青一愣,立即明白了民夫受伤看来是与九排有牵连,这应该就是胡义再次进了禁闭室的原因,这事大了!不禁道:“这……是不是让政委处理更……”
陆团长直接打断苏青说:“你是政工干事,由政工科处理是一样的。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愿意接受这个工作?”然后静静盯着苏青看。
陆团长不能把话说得太透,他相信苏青的逻辑能力,她应该能听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如果她要照章办事不讲情面,那她就应该拒绝这个工作,交由政委亲自处理;如果她愿意理解团长的困扰,不怕担责任,那她应该接受,因为事情交由政委处理就再没有余地了。
苏青沉默了,因为她听懂了。她本能地想要拒绝,却莫名其妙地开不了口,心底仿佛被什么东西死死拽住了,不知道那是什么力量,下意识开始看桌面,开始咬紧嘴唇。
“我也是有原则的人,同时我又是团长,更是军人。百姓总是有人理解同情,但是军人……没有。我不是要为军人争什么,因为这是军人的宿命。牺牲,也不是只有失去生命才是牺牲,包括很多,比如未来。其实他已经牺牲了,那么我们呢?”苏青的沉默让陆团长意识到了机会,所以适时将预备队全部投入了战场。
不久后,团部正屋的门窗重新敞开了,陆团长抄过政委面前的水杯灌了几口,放下杯:“这件事交由政工科调查,这你总没意见了吧?”
丁得一皱着眉,看了看陆团长,纳闷地问:“合情合理,我没意见。只是……你又怎么断定她能比我处理得更好?”
“起码她喜欢步枪,就冲这点。”陆团长的回答不假思索。
“……”丁得一无语,以为他看出苏青和胡义之间的微妙关系了,搞了半天还是军事冒险,歪打正着!终于松了一口气,看她怎么处理这个难题吧,可以肯定的是至少她不会像团长这样盲目,口中不自觉嘀咕:“你找对人了。”
“你说什么?”陆团长没听清。
“没什么,等调查结果出来再说吧。”
……
再一次来到了禁闭室,心情不坏,没窗的窗口,紧闭的门,简单的床,斑驳的墙,一如往常。
反正回来了,都回来了,无论活着的,还是死去的,都回来了,居然包括了那些沉重的箱子,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莫大的幸运。
半倚在床边,看窗外的远山,惬意无限。
咔嗒——清脆的金属微响,锡亮的表壳轻快跳起,洁白的表盘上那根秒针悠闲地一圈圈循环,手里明明是摆着怀表,却怔怔看得忘了时间。
有脚步声传来,细碎走近,那是她,挥之不去的魔障。
“苏干事。”哨兵打招呼。
“把岗暂时撤了。”她说
“是。”哨兵离开。
啪——怀表被合起来,揣入上衣口袋,但是禁闭室的门却一直没开,脚步声也没再响,她停在了门外。
猜不出这是为什么,酝酿爆发么?不对,应该是要准备雪崩才更贴切吧,估计这回得被埋了,否则她就不是她。
也许只是一分钟,感觉反而像是等待了一个小时,门才开了,不徐不疾,枢轴发出轻响,阳光也随着门影展开在地面,描绘出一个颀长的美丽身影。
目光顺着地面,逐渐高起来,那张冷丽的脸进入细狭眼帘,冰冷倒是冰冷,只是没有想象中那么寒。看来……军装以后不必穿了,她应该是不想再费口水。
于是,不自觉朝她露出一个淡淡微笑:“我能领点路费么?”
门口的她一直冷冷对视过来,迟了很久,才回答:“你这么想离开么?你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想不想离开不是由我决定的,存在的意义也不是由我决定的。”
“不是你是谁?”
“是敌人。是鬼子。是子弹。”
以为她会开始发作了,一般到了这种时候她那白皙的脸会渐渐晕红,然后将升级的愤怒化作言语风暴,最后变成泼妇骂街般活活把自己给埋了。不过现在,她居然继续平静着,怀疑是自己看错了,要么就是她进步了。
脚步声再次响起,她走进了门,一步步稳稳走到床边:“现在我命令,起立。”
看着她极度认真的眼,只好强迫自己也认真起来,先坐正,然后系上了风纪扣,摆正帽檐,最后起身立正,原地向右转,保持巍然,与她直面。
她下意识地向后迈了半步,忽然又倔强地收回了后撤的腿,迎着扑面的压迫感,没让距离拉开。但是她那双眼底瞬间闪过的那丝慌乱,仍然被半米距离的细狭捕捉到了。
“请后退两步。”语气虽然还是冷的,可惜带出了不自然:“现在对我说明山口战斗经过。”
上午的阳光是热的,但禁闭室里的两个人却都是冷的,很冷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