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的京东大地,大雪下了足足三天,天地之间仿佛降下了一床厚厚的棉被,放眼尽是白茫茫的一片。
京东两路宣抚司所在的益都城。
雉奴站在城楼下,看着飞檐上倒挂的冰凌被一层层的水珠滑过,还不曾滴落就给冻住了,变得越来越长,似乎一伸手就能够到,让她想起了幼时,每当这个时候,就会闹着让兄长来摘,可那时候的金明还没有长高,加上她也够不着,只有姐姐的身量勉强能行,饶是如此,也只能握着底端使劲摇动,慢慢地整条冰柱子都会跌下来,在地上摔得粉碎,她最喜欢的就是碎冰送入嘴里的那种冰凉,好象还有一丝丝甜味。
不知不觉中,她露出一个笑容,让站在一旁的金魑儿以为自己看花了眼,都有多久没见姐儿笑过了,三个月?四个月?不想不知道,这么一想,似乎有小半年了吧。
“姐儿,天冷,添件袍子吧。”金魅儿走过来,手中拿着一件厚厚的披风,为她披在铁甲外头,同时嗔了魑儿一眼,怪她只知道贪耍不晓事,后者冲她作了个鬼脸,正好被转过头来的雉奴瞧见了。
“不关她的事,我不冷。”
“姐儿只管惯着她吧。”魅儿却不管她怎么想,走到前面为她系上带子。
“你们四个,我都是一样待,自小野惯了,不耐烦人伺候,你们呀,也该为自己想一想了,依我说,这回等张瑄的船队到了,就跟着来船去琼州,上学堂吧。”
二女一听,俱是一愣。
“好好地怎么又说起这个,姐儿不要我们了么?”
“傻瓜,这是为你们好呢,整日里舞刀弄剑的,没个女子样,将来便如我这般,人前尊敬人后鄙夷,称一声粗俗都是嘴下留情了。”
“姐儿这是妄自菲薄,谁不知道在这京东路,姐儿之名已经超越了当年的四娘子,一人独领大军在前头顶着鞑子的重兵,后方安定祥和,百姓人人乐业,更有甚者,立了姐儿的生祠,日日供奉呢。”
“就是,左右不过是那起子腐儒泛酸,理他们做甚。”
雉奴听到二女的话,心里没有丝毫波澜,她做这些事情,根本就不是为了让人赞誉,也不是为了成就什么名望,只是某人说了一句,她就来了,就是这么简单,别人的想法,哪会放在她的心里。
“你们呀,就是贪耍不爱读书罢了,别说得情深义重离不开似的。”
“姐儿既然知晓咱们姐妹不爱读书,又何必巴巴地送了去,到时候学不好,让人笑话,岂不是丢了姐儿的脸?”二女嘻笑着说道。
雉奴知道她们既不是不爱读书,也不是舍不得自己,而是自卑,怕被人瞧不起,既然她们不愿意,自己也不好勉强,左右跟在身边,总有时间教一些识字,至于文章,似乎那位李参议很有学识的样子,要不然就让他辛苦一些,再多教四个女孩子也不会有多费心吧?
不得不说,这人就是经不得念叨,刚想到李谦,人就到了。
“宣帅。”
“李参议,百姓过冬的粮食可有着落?”
雉奴转过身,李谦一揖即起,做了两年的反贼,如今他越来越看得清楚,不要看元人大军压境,可是整整两年都未能打下济南城,反而不断地被小股小股地歼灭,前前后后在这济南和益都城之间,就丢了不下五万人马,反观京东这边,从一开始的五万左右兵马,已经逐渐扩大到了八万,不要小看这三万的赠额,那可不是拉夫拉来的,而是百姓们自动投效,如果不是府里一直压着,怕影响了来年春耕,收到的兵员还远远不只此数。
这说明什么呀,百姓对于京东路宣抚司的信赖,自发地想要保护自己的家园,所谓的民心所向,不外如是。
要知道,如今的京东路,光是在籍的户数就超过了三十万,人口至少也在二百五十万上下,如果放开了征兵,多的不敢说,五十万是没有多少问题的,可是李谦在这位女帅的身上,看到了一种可贵的品质,那就是重视桑农,不光能尽力安置到来的百姓,将田地分与他们,还时时关怀,农具、种子、害虫、收成,如今连过冬的余粮都过问了,可见出于真心,并非是为了收拢人心。
“回宣帅的话,属下带人走遍了东边的十几个州,百姓们家中都有余粮,这个冬天应该是过得去的,官府也预备着,随时救济,只是这些天雪太大,压垮了不少民屋。”
“死伤如何?”雉奴一脸肃然,李谦也是正色答道。
“属下就是为了此事而来,雪灾之事下面的州县多有呈报,伤亡总数在百人左右,大雪来得太急,又是夜里,奔走不及也是无法,另有坍塌房屋过万间,受灾百姓近十万余,需要妥善安置,属下等商议了一个法子,请宣帅定夺。”
“说,我听着。”
李谦见她没有发火,松了一口气:“如今正值严冬,大雪封山,砍伐树木不易,采石烧砖也不易,要想造屋,就只能去拆现成的,庙宇、殿堂还有城墙。”
雉奴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他:“准了,除了事物,还要人手吧,忠武各军没有战事,我这就发下钧令,由你调遣,一定要让这十万百姓搬入新居,我会去各地巡视,有推诿塞责办事不力者,百姓就住到他家里去,这句话,你可以写进榜文里。”
“宣帅大恩,属下代百姓谢过。”
雉奴摆摆手:“做事的是你们,与我不相干,要谢也是谢你和你的人,这么大冷天还要四处奔波,辛苦了,没有你们的帮衬,这么多事情,凭我是办不下来的。”
李谦生出了一丝感动,甚至有一种士遇明主的错觉,多年的夙愿,竟然在一个看着不过十来岁的女孩身上得已实现,他不得不感慨命运的无常,试问会有谁,这么轻易就将兵权拱手交出,而不担心有人作祟。
以如今对方在军民当中的威望,谁敢做这个祟?
“有宣帅这句话,属下便不辛苦。”
“我记得,你的家眷送到琼州去了,过得如何,可有信来?”雉奴最不习惯被人吹捧,闻言转了个话题。
“好着呢,说来也巧了,前些日子在登州接到张都统的船队,带来了属下的家书,一切都好,孩子读了学堂,家人分了屋子,用得的事物闻所未闻,都是精致之极,其中所说,让属下都想亲眼一见呢。”
“张瑄的船队到了登州?”
“嗯,前日里到的,跟着回来的还有一些咱们的军校,属下赶得急先走了一步,他们料想明日或是后日就会赶来益都吧。”
雉奴真心地高兴起来,张瑄走了有半年,带去不少学习新技能的人,如今学成归来,也意味着京东的军事又会上一个新的台阶,里头会不会有某人的书信或是礼物?当着李谦的面,这话是问不出口的。
因为要救灾,李谦很快就告辞离开了城楼,她在上面站了一会儿,巡视了一番城防,便带着二女打马回府,一路不紧不慢地走过街头,在百姓们或是敬畏或是尊崇的目光中,不一会儿就到了宣司的大门。
这里就是原来元人的山东东西道宣慰司行辕,如今不过是换了个牌子,一应都如之前,她最是不烦那些虚应事物,下面的人也乐得清闲,遇上这般不讲究的主人,自然是千好万好,不过也导致了表面上看着没那么庄严,她跳下马扔给亲兵,自己抬脚便跨了进去,奇怪的是,往日里早就该迎出来的金魉儿、金儿两个侍女,却不见了踪影。
“准是又去哪里耍了,一时半刻都呆不住,要她们看家,还不如养只狗呢。”魑儿嘟着嘴不满地埋怨道。
雉奴抬手给了她一下:“她们才多大,不贪耍才怪了,你们又能好到哪里去,不照样贪耍不肯读书么?方才倒是忘了,请李参议为你们挑个师傅,就算不学文章,好歹识些字,莫要做个睁眼瞎吧。”
一听还要读书,二女顿时撅起了嘴,苦着小脸跟在后头,主仆三人说着说着就来到了大堂门口,却发现,两个小丫片子,站在门外探头探脑,一脸的古怪。
“瞧什么呢?”雉奴从身后拍了二人一下,好奇地朝里头看去。
“姐儿可算回来了,郎君在里头呢。”儿一看是她,拍拍自己的胸口。
“可不是,又不说又不笑,扳着个脸,可吓人了。”魉儿也是心有余悸的样子。
雉奴听到郎君两个字,便再也没有注意到别的话,越过二女的身边,脚步飞快地走进去,果然一下子就看到了心里的那个身影。
“禹哥儿,你是何时到的?”
刘禹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她面前,突然一把将她抱住,雉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他,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只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