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京东东路治下的登州,原本以宋人的区划,应该下辖蓬莱、黄县、牟平、文登四县,差不多就是山东半岛的那个尖尖角,元人入主之后,将后两县单独划成了宁海州,此时的登州依旧辖四个县,只是变成了蓬莱、黄县、福山、栖霞。
无论是哪四个县,这一带都是依山傍海,田亩并不多,蓬莱县城就在海边上,这里的百姓,从上古的春秋战国之时,就开始了捕鱼煮盐的历史,曾经的霸主齐国,就是因为盐铁之利才会雄起于东方,与秦人并称二帝。
虽然如此,但并不意味着,这里就没有地主豪绅,雉奴这番行程,渡海去救出那些俘虏、寻找某个男子的下落,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等到了某人的书信和礼物,不过是意外之喜罢了,她真正的目地,还是巡视自己的领地,看看颁下的那些纲领是否得到了贯彻和实施。
起事以来,她直领的其实只有济南、般阳、济宁、东平、泰安、益都、沂、滕州等处,这是京东两路的精华地带,而边缘一些的莒州、密州、胶州、莱州、登州、宁海等处,都是由被她忽悠的山东盗匪接管了,只是在名义上受她这个宣抚司的管辖,实际都是各行其事。
这一路巡视下来,情况不容小视,各处的做法有好有坏,比如琅玡山周边的密州、莒州,对于豪绅的打击还算是得力,官府没收了大部分田地,可这些田地一转眼就被那些土匪头子或租或卖,又形成了新的地主阶级,而脚下的登州,也好不到哪里去,这里她来过不只一次,所见所得,竟然与起事之前别无二致,就连守城的兵丁都不曾换过,让她不得不暗自留了个心眼。
几个月的功夫,京东路已经渡过了最初的混乱期,根据事先的计划,在靠近元人统治区域的济宁、东平、东昌、济南路,也就是前线地带,被划成了游击区,这里的百姓大部被迁移到后方,以坚壁清野之姿迎接元人的进剿,而稍后一点的般阳、益都、临沂等处,则是所谓的巩固区,其间的百姓可撤也可不撤,再后一点,就是核心区了,这里的百姓将会分到田地,赶插秧苗,来年的收成,只需要交上三成,就无需担心官府的催逼。
看似不少了,可这就是一个农家全部的负担,没有地税、没有徭役,更没有那些不知名的杂项,很多时候,后者才是农民最重的负担,当然,此刻分到田地的百姓还有些战战兢兢,谁知道这些宋人能待上多久,当他们拿到簇新的契约时,第一件事就是深深地藏起来,以防为人知晓。
而他们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因为那些田地原来的主人,就是被他们从大户人家里亲手揪出来,最后送上断头台的,这些当地的乡愿民望,不但生前受戮,死后更是被标以汉奸的罪名,连块祖先的坟地都没能保住,杀人不过头点地,刨了人家祖坟,便只是不死不休之势,这个道理,就是不识字也明白。
一旦元人重新到来,他们的下场只怕比这些地主还要惨,至少这些人的家眷只是被流放到了海外,而他们绝对连一个人都逃不掉,元人想清理山东,不是一天两天了。
李谦家中为东平望族,如果不是他以已身出仕为宋人效力,家族的下场与这些大户不会有什么两样,更何况,他还是被竖为汉奸狗腿中的一员,同样也是清除的对象,现在,家人的性命保住了,虽然依旧会被发配海外,那不过是为了有所挟制罢了,他相信,只要自己安心做事,宋人也不会再行加害,至于,他跟随的这位女流,还是很讲道理的。
山东出豪杰,十多年前的红袄军里,就有一位巾帼英雄,如今的这位更不寻常,因为她不光年纪小,就连权势都不可同日而语,谁能相信,宋人竟然会将整个山东,也就是京东东西两路尽数交与了一个妙龄少女之手?看情形,那些军士并不是表面上的顺服,而是有种发自内心的敬畏。
感慨归感慨,无论上官是谁,都是要做事的,他原本在济南城中帮着处理庶务,后来城防渐渐巩固,城中秩序井然,士气高昂,他便随着宣抚司离开了济南,转到益都,紧接着便是数十个州县的大迁移,在分田到户的诱惑下,原本位于济宁、东平、济南等处的百姓,大都转到了后方,他们依照人口的多寡,分到了原来属于官府、豪绅名下的田产,饶是如此,整个山东半岛的腹心之地,依然还是人口不密。
没办法,大量的男子,都被征发上了前线,地可以来年再种,元人才是最为迫切的威胁,就在李谦等人的组织下,新的保甲制度建立起来,以村、乡为单位,村村设保、乡乡立甲,农时耕作、闲时练兵,将一种名为‘自卫队’的组织,普及到了京东各路,当然,也包括名义上的这几处属地,用那位年轻得有些过份的宣帅话来讲,只要他们还想打出大宋的旗帜,就必须要遵照而行。
否则怎么样?对方没说,李谦却听出了一些别的意思。
如今的宣抚司,不再是一个空架子,按宋人的制度,他这个宣司首席幕僚,以参议之职代行司职,让他无比汗颜的是,宣帅对于他的信任,连自己想起来,每每都不敢相信,在这片辽阔的大地上,几乎就是一言而决,只除了一点,军队。
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李谦还是头一回感到了疑惑,这算是从贼呢,还是反正?
当他带着宣司属吏,基本上都是原东平府学中的学子,骑马赶到蓬莱县城的时候,宣帅居然不在城中,而在离此不远的海边,于是,他连城门都没入,径直又赶去了海边。
蓝天白天、碧海黄沙,隔着很远,就能看到他要找的人,一大片海滩,被上百个衣甲鲜明的宋人军士给围在了里头,这些人个个都认得他,因为他们就是宣司的亲兵。
“李某来见宣帅,烦请通报一声。”
“宣帅有令,李参议到来,可直接进去找她,不必另行通报。”
得到确切的回复,李谦客气地朝他们点点头,下马走向海边,在一块礁石的附近,突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是不是宣帅所发出的,他不知道,因为这么久以来,李谦就没看到她露出过笑脸。
笑声此起彼伏,竟然还不只一人,应该是她的那几个侍女,李谦停下脚步,背转身去,他害怕看到了什么令人尴尬的场面,毕竟这是海边,而那些亲兵个个都背身向外警戒着,要不要先离开,等会儿再来?就在迟疑的当儿,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他。
“李先生来了。”
“属下李谦,参见宣帅。”
李谦连头都不敢抬,先恭下身去,然后再慢慢地转了个方向。
“不必多礼,先生辛苦了,可察到了些什么?”
听着一个‘沙沙’的脚步声越走越近,李谦这才站直身体,只略略向前看了一眼,就低下了眉头:“一言难尽,这位李当家,行事竟与别处更为不同。”
“此话怎讲?”雉奴走到他的身前,离着大约两步的距离,站定了。
“别处虽有些不尽不实之处,至少表面上,做到了宣司的要求,将元人的官田、职田、学田,以及大户人家的田地尽皆抄没,可在这登州之地,属下带着人暗地里走访了几个县,这位李当家竟然与原来的元人官府沆瀣一气,上下勾结,一应如之前甚至还变本加厉,百姓都是敢怒而不敢言。”
听着这位前东平四杰,一付义愤填膺的模样,让雉奴感到莫名的古怪,不过表面上并没有显露什么,她闪着一对大眼睛,作出一个若有所思的表情。
其实李谦说得,她一来到这里就有所察觉,只是为了将事情凿实,才会命他暗中察访,结果不出所料,可要如何处置,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对方嘴里的李当家,原来是这一带的山匪,相约起事之后,积极响应她的号召,为抵定京东立下了不小的功劳,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如此谨慎从事。
“先生以为该如何做?”
“依属下浅见,号令一统,是宣帅立身之本,李某置宣司钧令如无物,分明已有不臣之心,眼下京东各路俱已归附,独独此地不能实行,非是百姓之福,还望早作决断,刚刚得到的消息,元人大军已经进了河间府,正在强渡马颊河,他们的前部骑军,出现在般阳路一带,似乎朝着益都城去了。”
这么快?雉奴的心里陡然一惊,如果真像李谦所说的,那这边的行动就要加快了,登州四县,是她预备用来安置从辽东过海而来的汉人的,那可是数万之众。
“宣帅,属下打探清楚了,四县当中,只蓬莱县城外,是他的本部人马,约有八百余人,其余的三个县,连衙役在内,也不超过五百人,若是动作快,要不了三天就能解决。”
直接动手么?雉奴在心里否定了这个做法,李当家的有多少人马,她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属的一个厢,一万二千五百人的忠武军,已经随着她进驻了莱州,离这里只有半天的路程,而由她亲自掌握的两千骑,更是埋伏在左近,拿下蓬莱县城,连一刻钟的功夫都用不着,可是事情不能那么做。
对方不是她的敌人,他们这么做,可能有私心在里头,但是说到异心,雉奴并不这么认为,否则自己只带了百人来此,无论是住在蓬莱县城还是渡海过去辽东,他们都没有任何动作,这说明人家到现在,就不认为自己做错了,说倒底,这是一帮没见世面的山贼,多半是被那些豪绅给忽悠傻了,干了件换汤不换药的事。
该怎么做?雉奴抿着嘴一言不发,而李谦也没有再劝说下去,他只是个幕僚,给出自己的建议是本职,决定只能由上官来做,哪怕对方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女孩。
“有了,姐儿快来看,有画面了。”
没等她想好,从之前那块礁石后头,响起一个女子的叫唤,紧接着,她的贴身四小鬼中的老大,金魑儿拿着一个黑色的板子,一脸喜色地跑出来,李谦好奇地转头看了一眼,顿时愣在了当场,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