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策好拿,但执行难度太大,甚至连执行基础都不具备。
增加北疆镇戍兵力,兵力从何而来?是从其他地方调兵还是募民为兵?
如果从其他地方调兵,哪里有兵可调?目前也只有辽东战场上的远征军可以调动,其他地方或因为外虏侵扰或因为内乱不止而自顾不暇,兵力上捉襟见肘,无力支援北疆,但远征军可能要继续东征,只要圣主和中枢没有做出放弃东征的决策,远征军就不会撤回国内。
如此只剩下募民为兵了,只是这个麻烦更大,直接牵扯到了军事制度改革,触及到了国祚的根本,牵一发而动全身。
本朝军事制度的基础是府兵制。府兵是职业军人,一朝从军,终身从军,代代从军,从生下来到死去的那一天都是军人,而责任和权利是对等的,责任越大,相对应的权利也就越大,世上没有“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的好事,所以本朝府兵所享有的微簿的“超国民待遇”是用他们的生命换来的。
募民为兵是募兵制,战时征召,事毕解甲归田,死了算是为国家做奉献,伤残只能自认倒霉,而囫囵活着就继续耕地种田。
这两种制度在责权利的分配上是不一样的,对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等方面所造成的影响也是不一样的,中央在没有充分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实施募兵制,府兵和募兵两种制度并存,其结果必然弊大于利。
骁果军的建立虽然是募民为兵,但它是对禁卫制度的补充,是为了解决禁卫力量不足的问题,是临时性的,规模小,范围小,影响小,实际执行过程中也以招募低等贵族为主,所以它在中枢得以通过,在军方得到执行。如今要继续扩大这个“口子”,首先中枢决策层就反对,制度改革关系国祚兴亡,要充分论证和权衡利弊,不能一冲动就“拍脑袋”;军方也会强烈反对,这直接危及到了卫府各大山头派系的既得利益;地方官府也会强烈反对,青壮劳力是最宝贵的“资源”,“资源”少了必然会影响到地方经济和地方势力的切身利益;平民百姓也怨声载道,保家卫国本是府兵的事,现在为何要普通平民承担?还有其他方方面面的阻力,总之不到迫不得已,不是走投无路了,中央不能行此下策,不能推行募兵制度。
不能募民为兵,府兵又严重短缺,兵源严重不足,而其他地方又抽调不出军队来支援北疆,那如何增加北疆的镇戍兵力?
同样的问题也存在于剿贼中。剿贼需要军队,剿杀白发贼则需要更多军队。如果段达对白发贼实力的奏报是准确的,那么当白发贼在卫府军的四面围剿下,收缩到以飞狐陉为中心的崇山峻岭中负隅顽抗,剿杀难度必然大大增加,卫府方面必然要投入更多兵力,才有可能在今冬第一场大雪来临前全歼白发贼。
这个时间节点非常重要。北方冬天来得早,一旦大雪封山,围剿基本停止,一拖就是几个月,直到今年年底乃至明天初春,卫府军都只能“望山兴叹”,一筹莫展,这必然影响到北疆局势的发展和南北关系的走向,而东征就更不要提了,只要白发贼活着,数万叛军队伍没有剿灭,做为东征大后方的涿郡就始终处在叛贼的威胁之中,远征军的粮草随时有可能断绝,而北疆亦随时有可能陷入混乱,第三次东征必然难以成行。
这样一分析,最终就是一句话,卫府军必须在今年冬天下雪之前铲除白发贼,因此围剿时间非常紧张,最多不超过三个月,而就目前北疆形势来说,政治上内忧外困,军事上力量不足,若想在三个月内剿杀白发贼,基本上就是一厢情愿。
右候卫将军赵才于是再度拿出三个对策。其一,火速从代北、太原抽调兵力,会同涿郡镇戍军,中央骁果军,先把白发贼包围在大山中,先确保燕北乃至整个北疆局势的稳定,坚决不让白发贼祸乱燕北,动荡北疆,恶化南北关系;其二,命令河北讨捕大使崔弘升,涿郡副留守武贲郎将陈棱立即撤离东都,火速北上剿贼,同时从辽西和北平抽调兵力加入剿贼战场,力争在大雪来临前剿平白发贼;其三,命令辽东大本营做好撤军准备,一旦燕北剿贼未能实现预期目标,燕北局势日益恶化,明年继续东征事实上已绝无可能,则迅速撤回远征军,在加强北疆镇戍力量的同时,于明年春天全力剿灭白发贼,彻底解决北疆镇戍危机。
军方拿出的对策合情合理,就目前北疆形势而言,南北关系日益恶化,北疆镇戍兵力又严重不足,现在又增加了白发贼这股反叛力量,变数太多了,解决起来实在棘手,唯一办法就是以雷霆手段快刀斩乱麻地剿灭白发贼,或许还能有限缓和当前危机,但前提是必须放弃东征。
然而,东征一旦宣布结束,圣主和中枢就必须承认自己在决策上的失败,接受自己在政治上惨遭重创的现实,而卫府则要承担军事失败的责任,总而言之一句话,圣主和中枢威权沦丧,改革派的执政地位严重动摇,一大批中央官员和卫府统帅的政治生命就此终结,而中央集权改革必将倒退甚至失败。
圣主脸色非常难看,这一结果他绝对不能接受,他必须继续东征,以东征的最终胜利来逆转改革派在政治军事上的失败,这一目标不可动摇,不可改变。
赵才对圣主的忠诚毋庸置疑。圣主初为晋王时,赵才就在其门下供事,算是晋王最早的“班底”。入主东宫后,赵才为右虞候,是东宫警卫军统帅之一。登基称帝后,赵才“水涨船高”一路升迁,官至右候卫大将军,可见圣主对他的信任和器重,而赵才也肯定了解圣主的心思,也愿意支持圣主,但目前的问题是,的确还有第二个解决危机的办法,只是这个办法牵扯到齐王,牵涉到皇统大战,算是圣主的“家事”,赵才即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擅做“主张”,不敢替圣主拿主意,更不敢公然干涉圣主“家事”,那是找死的前奏。
既然如此,赵才目的何在?是不是拿放弃东征来胁迫圣主立即“断清家事”?只要圣主开口,只要圣主一力承当因齐王北上戍边而造成的全部后果,那眼前危机就有了最好的解决办法,毕竟眼前危机实质上就是齐王“一手促成”的,是齐王为了延续自己政治生命而不惜代价不顾一切做出来的。解铃还需系铃人,决定权都在圣主手上,如果圣主决心置齐王于死地,那大伙儿就努力一把一劳永逸的“解决”齐王,反之,就遂了齐王的意愿,政治上“流放”齐王,将其放逐于荒芜边陲,任其自生自灭。
但是,圣主不可能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子,放弃了齐王又迫于威胁再起用齐王,这对他而言是个耻辱,再说圣主也不可能承担由此所造成的“父子反目、血肉相残”的恶果,这同样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会严重损害圣主的威权,所以赵才的目的呼之欲出,他以强大的军方为后盾,逼迫中枢核心层中的某个“大佬”主动站出来,在齐王这件事上,代替圣主出主意做决策,日后若齐王据北疆而称霸,公然与中央对抗,或者以武力争夺皇统,重蹈汉王杨谅之覆辙,则所有责任都由这位大佬来承担。
这是典型的“死道友不死贫道”,圣主“置身事外”倒是情有可原,而赵才就不“厚道”了,挖“坑”挖到最高权力层,也算是胆大包天,但他狐假虎威,扯着虎皮做大旗,借着圣主的名头给人挖“坑”,一帮大佬们也是面面相觑,无可奈何。
谁会舍身赴死,主动跳进这个坑里?这个“坑”看上去风险很大,实际上回报也很丰厚,一旦齐王北上戍边,解决了北疆危机,并帮助圣主赢得了南北大战,父子和解,齐王赢得了皇统继承权,那这个就不是“坑”,而是一份天大的功劳。
裴世矩“站”了出来,众目睽睽之下,主动跳进了这个“坑”里。
圣主不动声色,一切尽在他的预料当中。纳言苏威、内史侍郎虞世基、御史大夫裴蕴等中枢核心重臣们也是心领神会,一目了然。
裴世矩不跳,谁跳?
裴世矩在中枢主掌外交事务,新的国防和外交大战略就是他在圣主登基后提出来的,这个大战略的核心是征服外虏,开疆拓土,是成为天下霸主,是重建汉武之伟业,创空前之武功,其最终目的是打造一个空前强大的中土盛世。
这一大战略初始很顺利,西征大捷,但紧接着就连遭重挫,东征连续失利,而东征失利,不但让国内政局陷入困境,还让中土在南北战争中处于不利局面,有失败之危险。南北战争一旦失败,这个新的国防和外交大战略也就彻底失败,而这个失败不仅意味着裴世矩政治生命的终结,也动摇了圣主和改革派的执政地位,所以圣主和改革派不能接受这个失败,必须打赢南北战争,而裴世矩更要为自己的政治理想奉献一切,即便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裴世矩献策,加强北疆镇戍力量还有一个更好的办法,那就是齐王北上戍边,齐王一个人就相当于十万镇戍军,齐王戍边必然能有效缓解北疆危机;而剿贼也有一个更好的办法,剿贼的目的就是稳定北疆局势,既然要稳定北疆局势,劳军伤财去剿杀,去大动干戈,岂不加助了局势的混乱?所以剿不如抚,以最小代价换取最大利益,既能迅速稳定北疆局势,又能增加北疆镇戍力量,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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