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冬天过去了。
汗血王座终于离开了碎叶,在五万大军的拥簇下进入怛罗斯地区。
张迈本来想让马继荣等率领大部队从灭尔基山道进入怛罗斯,而自己则带一众岭西旧部,走碎叶河上游,到达新碎叶城遗址,然后从沙漠进入灯下谷,最后抵达怛罗斯的。
这样走完全是一条弯路,因为前线的战局没有惊险,也并不要求张迈需要迅速前往,所以张迈这样做可以说就是要旧地重游——这固然是他有心感怀以往,同时也可以抚慰一下天策军的核心力量——岭西旧部,政治行为多过军事行为。
而且张迈认为,从新碎叶城到怛罗斯之间虽然是沙漠,却是一片岭西旧部走过不知道多少次的沙漠,只带领数千人往来的话,危险性应该可以降到很低。
可是他的这个提议,却遭受到了魏仁浦为代表的随军参谋团体的强烈反对。
“沙漠天险,人主岂可轻犯?元帅须知,元帅万金之躯已不属元帅一人,而寄天下之望!岂可为怀旧之念而至亿兆生民寄望于不顾?”
马继荣也觉得理应持重,岭西旧部虽然蠢蠢欲动,然而他们也知张迈今时不比往日,哪怕碎叶沙漠的危险性并不是很高,但没有必要冒的险,还是不要冒的好。
张迈叹息了一声,终于没有坚持。他的这声叹息,不是因为这次去不了新碎叶城,而是知道从今往后,只怕再也不能进行像当年那样的冒险行动了。
天策四年暮春,冰雪开化,牛羊欢腾,赤缎血矛迤逦向西,在四月中旬到达怛罗斯。
张迈对身边的马继荣魏仁浦笑道:“我有生之年,行军速度之慢,无过于此!”
魏仁浦道:“慢而能成功,虽慢何妨?虽说兵贵神速,但神速之兵损耗必多。”这时的魏仁浦比起去年又有不多,他虽然是儒生,但成日处在军旅之中,以他那过目不忘的才华自然掌握了不少军事上的理论与行军打仗的常识,而且都是和一线兵将交谈后得来的。
张迈点头道:“这说的也有道理。”
怛罗斯地区不像碎叶地区,有去年的休养作为恢复期,大唐的军队所到之处,处处都甚荒凉——荒凉还不可怕,有时候荒凉只是人类未曾进入,大自然其实有自己的一套调节系统,但由于连年征战,畜群对植被的损耗很大,以至于碎叶沙漠竟有扩大的趋势。张迈因下令,要在进入河中之后将这个地区半封闭起来,不进行农牧业的开发,同时将这个地区荒起来,只存怛罗斯、俱兰城两个聚居点。
这时候,前方已经传来消息——郭威已经与郭洛会师于屏葛城下,也就是说,西进的大军将可以通过宁远、西鞬一线得到补给。
大部队在怛罗斯地区停驻了十日,跟着继续挺进,路上就听说了布哈拉沦陷的消息。
又过五日后抵达白水城,张迈却未进城,他对这座城市没有什么印象,因抵达时刚好还是中午,直接继续赶路,又五天已经抵达屏葛,郭洛与郭威已在三日前将此城攻克,望见赤缎血矛,一起来迎。跟在他们后面的还有一个萨曼的将军,郭洛道:“这是葛图十将军,西鞬的守将。他也是萨曼宰相巴勒阿米的侄子。”
葛图十跪伏在地,口称万岁——他到达西鞬的日子也不短了,因为要与宁远方面联系,所以也学了一些唐言——自天策唐军得势以来,学习唐言已经成了整个大西域地区的风潮,所有民族都认为这是最优雅、最高等的语言,会得唐言,无论是经商还是出仕都有大大的好处。
“布哈拉的事情,我听说了。”张迈叹息了一声,道:“我还听说,奈斯尔在亡国之前已经做了安排,让人将他的儿子送往宁远,虽然现在还在路上,不过你放心,等他抵达,我会好好照顾的。”
他望后面一张望,见唐军二郭的部将后还有许多西域部队,郭洛道:“我宁远军后,是西鞬的人马,西鞬的人马之后,是各族来归人马,共有十三万。”
张迈道:“区区一个萨图克,不需要这么多人。我接见过他们之后,郭将军,回头你作一下安排吧。”
郭洛其实也知道这些各族军队的战斗力其实十分有限,说是有十几万人,若是唐军万骑一冲登时溃不成军了,便知道张迈要收他们的心,却并不准时使用他们——召集起来这么多军队,也是很损耗军粮的。不过郭洛也准备留下一部分的部队,一来要从中挑选能打仗的人,二来不能打仗也可以作为后勤部队使用。如今的天策唐军,不但需要能打仗的精兵,而且出于威慑力的考虑,数量优势也是必要的。
葛图十又跪下,按照汉家礼俗磕头,说了一些波斯话,张迈问郭洛他说什么,郭洛道:“他说元帅天威降临,这一次打败萨图克是肯定的,只是希望打败萨图克之后,能够像旧唐一样,恢复波斯。”
张迈沉吟半晌,久久方道:“存亡抚孤,乃是我华夏的传统。”
翻译将这句话翻译过去以后,葛图十脸上现出了喜色,但张迈又道:“只是我记得老都护跟我提起,那撒马尔罕本叫康居城,乃是我大唐故地……”
他说到这里又停了停,翻译者翻译了这句话以后,葛图十忙磕头说:“我国复国之后,不敢以齐肩大国与大唐并列,从今以后,我萨曼王朝便是大唐属国,愿世世代代,为我新唐万岁陛下守疆。至于撒马尔罕——不,康居城,我们亦愿献出,我**民,本不敢望能保有整个河中。”
张迈微微一笑,说:“你们有这份心,那很好。不过康居位于河中中部偏西,若割入东方,布哈拉一带就小得恨了,而且南边解苏也已经不服萨曼王室,那样新国的疆域就很局促了,几乎就是一个城邦,我若这样做,外人仍然要认为我假惺惺,并无真心帮你们复国。还不如直接将萨曼吞并了。反正我也不在乎多一点恶名。”
唐军到了如此威势,张迈到了如此地位,即便在外臣面前说话也甚无顾忌,这几句话说出来葛图十只是惧怕,却半点不敢露出不服的神色来。
张迈却又微笑道:“不过你放心,这个世界上两全其美的事是有的,等我灭了萨图克,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的。”
这时唐军已经深入到西域的深处,这个地方虽然曾属大唐,但统治的时间并不长,而且即便统治也并非郡县制统治,而是由大唐建立一个都督府,一个都督府统治着一个或几个附属国,当年的宁远国与波斯都曾是其中之一,这些附属国拥有较大的自主权,而起其种族、文化都与中原大异。
平心而论,这里在汉朝、唐朝全盛时期虽然曾经是中华的势力范围,却不像天山南北一样属于华夏固有的疆域了。
且经过上百年天方教的异化,屏葛城这个地方已经完全看不到一点华夏的踪迹了。
到了这里,唐军才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异域,包围在他们周围的所有一切都是陌生的——包括人,这种陌生是一种可怕的无形敌人,不是靠事前的调查就能够弥补时间上的缺陷。在这种陌生的环境中,作为游客张迈会觉得新鲜,但作为征服者有时候心中却忍不住会涌起一种不安——为此,不论是文臣如魏仁浦,还是武将如郭洛郭威,都知道必须处理好与当地民族的关系。
他面对着西方,那里无论是撒马尔罕还是布哈拉,哪怕还没有打下张迈也有绝对的信心。然而最难的是攻占以后如何守!
如果只是打胜了一场仗然后就撤退回去,那就只是立下了威风,对于这个国家来说,或者对于后世子孙来说,未必有很大的实际意义。
“在这里分封属国,是正道。”魏仁浦道:“此处已属四封之外,地远难守。须得从俗而治,若由万里之外派驻官员,不出数任必出鞭长莫及之变。倒不如分封属国,威慑之以兵力,笼络之以姻亲,则可能结百年之好。”
郭洛却道:“不然,河中地方富庶,犹在碎叶之上,宁远与之一比就显得局促狭窄了,疏勒也都比不上这里,而且此处为西域核心,粮草丰足而且商路通畅。萨曼王朝在此根深蒂固,而且对我们来说,也不像于阗那般亲近,若是一朝分封,以他们的根基,不出十年必然自立。就算到时候驻军康居,我辈有生之年应该镇压得住他们,但我等这一代人老死之后,怕也难保被排挤出去。”
马继荣道:“但我们在河中全无根基,只凭着我们进入到这里的十几万人,要横扫河中容易,要统治他们却难!更何况我们这些人马,多则三五年,少则一二年,大部分都要回去的。”
郭洛道:“这些小族,就是在等我们东归啊。别看现在他们一个两个都磕头碰地向我们示忠其实也只是要在我们麾下图谋一个更好的地位罢了,只要我们的军力一撤出河中,他们的态度马上就会变的!”
魏仁浦道:“但是此处离中原何止万里?就算是汉之霍去病、唐之李靖,怕也未曾到达这里,我军在这里总不能久居,既已明知不能吞并,为长远计,莫若分封。”
他是中原士子,虽然张迈如今的疆域最东也不过到达凉州,但在魏仁浦心中,他所要辅佐的旷代君王迟早是要进入中原的,因此他的视野坐标,是以坐在长安洛阳向西来看的,而不是将张迈的宝座默认在如今天策政权的中部——以这样的坐标来看,河中地区确实是太过偏远了。
“为何不能久居?”郭洛却道:“河中要钱有钱,要粮有粮,就算有所驻军,也完全可以因粮于此!根本就不费中原一粒米!”
郭洛虽然以大唐子弟自居,但他生于西域,心中的帝国可不一定要在中原建都,因此视野与范围也就与魏仁浦大不一样!
“不止钱粮问题啊!”魏仁浦道:“军士远戍,如何能有恒心?从中原到这里,来回的路程经年,就算粮饷可以本地筹集,但一二代人以后,中原新军必以到河中远戍为忧患。”
郭洛笑了起来:“为什么是远戍?难道就不能让我们的军士在这里落地生根么?”
魏仁浦一怔,猛地想起西周分封殖民以经营天下的故事来——以他的智慧,非是见不及此,只是一向的中原本位思考方式,对他造成了一些思维上的盲点罢了,这时一听郭洛这样说,马上就明白了过来。
魏仁浦低了低头,他已经知道郭洛的主张是什么,也认为这个主张和他心目中的新朝蓝图有很大的出入,却很难说自己心目中的蓝图就更加高明,如果是这两份蓝图一起摆在张迈面前,除非张迈本身的打算就倾向于魏仁浦,否则郭洛无论是亲近还是地位,都肯定能够占据绝对上风。
马继荣的见识深度不如郭、魏二人,政治手腕颇为高明,但恢弘大略则有所不如,但他也是个聪明人,这时已经隐隐揣摩到了二人的分歧,然而他却不说话。
张迈转问郭威,郭威迟疑着,终于道:“萨图克一战之后,西线未必便需要多少精兵。而东方正需要大量人马。精锐空悬西线的话,对东方会有影响。”
本来张迈问他的是眼前之事,但他竟马上就考虑到将来的东方!
张迈却点了点头。
郭威又道:“不过,若以长久而论……则……”
“则如何?”
郭威道:“殖边者不必是精兵,甚至不必是兵,悍民乃至囚贼都可以的!”
张迈一听,联想起后世西方殖民者的经验,猛的大笑了起来——虽然大帐之内,听得懂他这笑声的,不过三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