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迈当着魏仁浦等的面虽然那般说,事后却安排了魏仁浦作为自己的随行书记,记录一切事宜并草拟口述命令,这个职位看似琐碎其实却非同小可,郭洛道:“这批人才从中原来,怎么就委任了一个这样亲信的职务。”
张迈笑了笑说:“且用着看看吧。”
郭洛就不再过问。
张迈在进入疏勒之前,身边文书的工作多是郑渭在帮做,后期李膑得到信任后参与了一些,后来郑渭独立出来去搞政务了,张迈主要管军,李膑跟着接手,后来唐军势力越来越大,李膑作为参谋也能独立建署了,鲁嘉陵有时候就担任了书记,且马小春也学会了一些文字能帮头尾。兼并了归义军后,张毅父子先后曾在张迈跟前作文书工作,先是张中谋,后来是张中略,马小春一直都在旁边帮忙。
马小春十分聪明,近年识字已经不少,在张迈身边文书尺牍都整理得井井有条,但说到学养毕竟不足,这时魏仁浦接手,他有一目十行的能耐,只花了半天就将六十多种文件过目一遍,张迈忽然需要草拟什么文书,他又有倚马立就的能耐,而且要文雅能文雅,要通俗能通俗——这等文书能力,就是郑渭李膑也没有的,张中谋兄弟才学比不上他,张毅年纪大了反应不如他快,马小春被他这能耐惊得目瞪口呆,张迈也只用了他三天就有些离不开他了,有些什么事情,有时候也会问他意见。魏仁浦不但饱读诗书,而且这时饱经磨练,行过数万里道路,已经不是一个纯粹的书生,所言所论见识颇为卓著。
——————————————这段时间张迈及其所部大军一直忙着屯田牧马的事情——唐军开到了这里,碎叶军民十余万,粮食虽然还能过得下去,但要出征就得从宁远、北庭调粮。过去半年安陇是什么经济环境张迈心里清楚,所以决定暂时不再增加后方的负担,而下令全军屯田牧马,以积来年之军资——这也是张迈暂时没有继续进军怛罗斯的原因之一。
在这一刻就体现了天策唐军与后唐军队的不同了——李从珂的军队是断断不可能非但不领粮饷还搞生产的,但天策唐军的将士大多出身农夫、牧民,干这些活儿本是好手,张迈一下号令,石拔都要下地,郭洛也得去巡田,杨信、徐从适是边将世家,从没种过地养过羊的,在这样的氛围下也得硬着头皮干活,后来因弄坏了好几把锄头,张迈听说之后便笑着让他们转而去打偷羊的狼——堂堂的枪王、箭王跑去干这等事情,放在以前两人非大为不满不可,现在却只要让他们别种地就行,兴高采烈地去了。
以单位产量来说,采摘不如放牧,放牧不如农耕,碎叶河沿岸肥沃的土地很多,不过有许多土地是不能长久作为农田的,否则必定荒化,然而只是耕种一次的话,却也可以取得不小的收成。
唐军在碎叶河已有的灌溉农田之外,又开辟了无数一次性的农地,半种小麦杂粮,半种苜蓿养马,又拿碎料养猪。除了唐军以及随军的工兵、农牧民之外,两河流域本土的各部各族也都被安排了进行劳作。
对于唐军以及随军的工兵、农牧民管理起来容易,对于归附的各部各族管理起来就难,张迈派人下去统计各族在今年冬季之前能够收上来的小麦和肉类的数量,但两河流域的各部文化水平太低,连加减乘除都不是每个人都会的——会加减的还多,会乘除的就十中无一了,还要他们预测今年所能得到的数量,这可不仅涉及到算术,还涉及到对农作物生长的预判,对羊群长肉速度的判断,那不是为难他们么?
可张迈心中却不能不对今年的收成没底——那会影响到他接下来的用兵方略的,所以还是让马小春派了几十个通文墨的士兵下去统计,但结果从三月中到五月底,弄了两个多月却迟迟拿不上来。
他第三次要派人去时,魏仁浦推荐了两个人,一个叫白守珍,一个叫霍建良,推荐他们俩去办这件事情。张迈叫来他们二人问他们需要多少帮手,白守珍霍建良和魏仁浦商议过后说他们只要自己去就行,但两人各自需要一队龙骧近卫军护送。
张迈道:“我的龙骧近卫军打仗可以威震天下,算术可就不行了。”
白守珍道:“臣要的就是他们的威震天下,而不是要请他们去帮忙算术,只是要他们给我们两人壮壮威势,统计的事情,我二人就够了。”
马小春听得瞪眼睛,张迈这时对魏仁浦已经初有信心,也有心看看他们二人的能耐,便答应了。
霍建良便去了伊犁河,白守珍则负责碎叶河流域和热海沿岸,他十余日后就回来禀报,带了一个写满了数字的本子,呈上道:“碎叶河域诸部,今年所能交献的粮肉,都已在此,请元帅垂览。”
张迈又是惊奇,又是不信,打开一看,上面条目分明,哪个族在哪里耕牧,估计能收上来多少粮草、多少肉类,粮草是小麦杂粮,还是苜蓿草料,肉类是羊群还是猪肉,都分明而清楚,此外又有一些部族交的不是粮草羊群,而是一些特产,或者是鱼,或者是木料,或者是石油,或者是矿石——却都是有用的军资。在本子的最后就是所有数目的分类统计了。
张迈也不细看,翻到了最后,但见了最后的总数就心里有底,问白守珍道:“你才一个人,去了十几天,怎么就能将数字算上来?”
白守珍道:“之前我们派下去统计的人跟着他们去数羊数马,丈地看苗——那哪里算得清楚?但其实这些族长、酋长,也许文字也不懂,但对族内有多少牛羊,能产多少谷物,怕是比自己的掌纹都熟悉,只是他们心中的数字,等闲不肯吐露。所以我去到之后,也就大略看看他们的情况,然后就要他们自己报一个年底能够缴纳的数字上来。因他们能产多少,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能交上来多少。”
张迈对这些实际事务原也很通,但他在碎叶要同时掌控政治、军事、外交、族情,还要关注东面北庭、安陇的情况,实在没法在这上面用太多心思,但这时白守珍一听他就点头,又问:“那这些就是他们报上来的数字?”
“自然不是。”白守珍道:“他们报上了数字之后,我就按照那族长、酋长言语谈吐中的忠厚或奸诈,加一个倍数,忠厚些的就加几成,奸诈些的就加几倍。”
张迈哈哈笑道:“几倍?你可真能敲诈。”随即又摇头说:“我们才平定两河,就算是为了用兵,不能压榨太甚!”
“臣省得。”白守珍道:“因此臣也非一刀切下,而是察言观色,若是对方眉跳眼红、哭跪求告,那就确实是收得重了,臣便酌量减轻,若是对方痛快答应,或者表面为难,其实是以进为退,臣便托言尚缺它物要他们增加,他们若是没有就增其羊群、粮草填补,若他们十分为难,需要与族中长老商量,最后终于答应,那这个数字就差不多了。”
白守珍的这几句话说来轻巧,确实中华自汉以下税吏的征税技巧,内中门道甚深。要知税吏收税,哪怕到了当代,也从来都不是按照所产以朝廷纸面规定的比例征收,而是估摸被收税者所能忍耐的底线,定个实数来征收——这中间若是税吏有心贪污,则被征税者自会识做,而税吏拿钱之后则从中减免,这样问题就会更加复杂——然而在数据监控能力有限而纳税者又不愿意配合的情况下,要想真的查清产值再按照规定比例征收,事情肯定没法完成,倒不如定下一个实数来得实在。
“那么,”张迈拍拍本子,道:“这个就是他们十分为难、经过商量后终于答应的数字了?”
“也不是,”白守珍道:“这是那个数字的八成。不过若元帅若能听臣之建言,则请按照这个数字颁示诸族,诸族见元帅开恩给他们减了两成负担,一定会对元帅感恩戴德,就算有所怨怼也都只冲臣一人来。如此粮草方可顺利征收,又可保证碎叶河域的稳定。”
张迈听得心中暗自叹息,白守珍所做的这些事情,连征收物资之后会带来的社会后果都考虑到,这份细心与远虑,已经超出数据统计本身了,当下道:“好,这件事情就按照你说的办。”
——————————————这时已是六月底,天气渐热,在这内陆地方,冬天可以极冷,夏天的晚上也寒凉,白天却可以极热,葛丹摩就奏请张迈暂迁往夷播海旁避暑——历代岭西回纥大汗通常都是这么干的,张迈问魏仁浦道:“你觉得如何?”
魏仁浦道:“南北迁徙、冬南夏北,那是久居图安之意。元帅是君临西域的汉家天子,不是岭西回纥的可汗,碎叶尚是暂居之地,何况夷播海?”
张迈哈哈一笑,就不理会葛丹摩,葛丹摩和儿子对望了一眼,暗暗留心,一帮的史怀诚事后也对儿子史克庄说:“这个新来的书记不能小觑,看来他的话在元帅心中有些分量。”
又过数日,碎叶河上游来了个使者,却是葛览派来的——原来当日萨图克北庭战败之后其势力分崩离析,葛览也起了异心,在逃到八剌沙衮后拥众作乱,却又被萨图克所镇压驱逐,一路逃到了碎叶河上游,在当年新碎叶城遗址驻扎了下来,萨图克一时间也无力征讨他。如今岭西易主,张迈在两河流域推行新政,教导当地百姓农牧杂用,日子虽然辛苦却让两河旧民都看到了希望,尤其是那些务农的农奴更是全部释放,颁赐汉家姓氏,将农田均给他们耕种,四方逃离的百姓渐渐聚拢,两河流域生气渐渐恢复,碎叶河上游葛览部也有人逃了回来。
葛览眼看大势如此,也派了人来向张迈请降,见面就呼万岁,称陛下,敬曰天可汗,希望张迈能封他个一官半职。葛览的使者又道若张迈肯宽宏大量地容纳他,他将献出一个重要的消息来。
张迈问是什么消息,那使者道:“就是杨定邦将军的下落。”张迈这时在西域的地位已经极高,等闲族长之辈也见不到他,像葛览这样的事也未必是要他亲自解决,只因郭洛刚好出去巡视这才让使者进来,见面时鞋子都没穿,只穿着一件薄背心倚在藤椅上吃葡萄纳凉,显得很不将之放在心上。
但听到“杨定邦”三字张迈不由得动容,问道:“你们知道杨定邦将军的消息?”
那使者道:“小人不知,但我家将军知道。我家将军言,只要陛下能容得我部归附,将军必将所知全盘向陛下启禀。”
张迈哼了一声道:“若我不答应,他就不肯说么?”
那使者匍匐在地上说:“不敢。”却不再接口,显然正是如此。
张迈挥手让他下去,想到了有杨定邦的消息也没工夫吃葡萄了,急召诸将商议。
对于葛览的请降,帐中分为两派意见,一派认为不妨纳之,一派认为葛览是数姓家奴,不可信任,而且如今他的部下又离心离德,根本就不需要拉拢他,不久他自然会分崩离析。至于杨定邦的消息,这些年来各种各样的情报听到了不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反对收容葛览的葛丹摩道:“就算是真的也不怕,葛览本非岭西人物,他若能知道杨将军的消息,必然是辗转听闻,可见这件事情不是他一个人知晓,只要我们放出消息,悬赏重金,自然会有人前来领赏。”
张迈沉吟着,等诸将都发表完意见,这才问魏仁浦:“你怎么看?”
魏仁浦道:“圣王海纳天下,胸中之水不必至清。天子五服,近畿甸服为心腹,必须绝对忠心,候服为躯干,必须闻令即行,宾服为衣甲枪盾,必须贴身就手,宾服之外,蛮夷要服,戎狄荒服,此等夷狄时忠时叛自古皆然,羁縻使之臣服从行便是。就算容纳葛览,也不过处之于要服荒服之间,何必苛求他有多忠诚?不过葛览之流,没资格与元帅谈条件,不管杨定邦将军的消息是真是假,他都必须先到碎叶来以示忠诚,然后再听我主处置。”
葛丹摩笑了起来:“他若没得到元帅的应许,哪里肯来?”
魏仁浦道:“这就要看使者的能耐了。以我军当前之威势以及葛览的窘迫,只要使者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未必不行。”
张迈道:“魏仁浦的话有道理,你们谁能替我出使,招葛览来降?”
诸将臣都觉得此事不易成功,而且成功了也不是什么奇功,一时都不敢应承,魏仁浦道:“与臣同行西来的士子当中,有一位名孙敬明者,略有胆色,且颇通回纥言语,臣推荐他西行,一定能够成功。”
葛丹摩道:“颇通,那有多通?”
魏仁浦道:“大致听得懂,不至于因为语言不通被人哄骗,不过还不大能说。”
葛丹摩嘿嘿冷笑,说:“这可不是打仗,是要出使啊,得靠一张嘴的,话都不会说的人能成?”
张迈见魏仁浦一副心有成竹的模样,便道:“就让孙……”
“孙慎,字敬明。”
张迈道:“就让孙敬明去试试吧。”
葛丹摩父子见张迈已经决定就不敢反对,却都暗中冷笑。
不料十几日后葛览就只身来到了碎叶,张迈颇为诧异,道:“怎么这么快!”新碎叶城旧址离碎叶有多远他是知道的,按理说就算路上全不耽搁,一来一回本不应该这么快。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葛览已经拥众跑到碎叶河中游等张迈消息了。
他看看来复命的孙敬明,却见他三十岁不到年纪,长得五短身材,一头焦黄的头发——却不是因为混血,而是因为儿时营养不良所致,张迈见他如此其貌不扬却有这般本事,问道:“你回纥话都说不清楚,怎么让葛览来的?”
孙敬明道:“臣说真话让他前来,原也不用巧言令色。再说葛览的部下有会说唐言的,因此我是否会说回纥话并不重要。”
张迈又问:“你说了什么真话?”
孙敬明道:“臣给他分析形势,告诉他以元帅如今的威望和以往的行事风格,杀一个来归降臣的可能性不大,但他若是不来,那就是死路一条。就算元帅不派兵征讨,只要放出风声买他首级,不出百日他的部下就会枭了的头颅送到碎叶城下。”
张迈哈哈笑道:“这样的话他也容得你说啊!”
孙敬明道:“臣既已经当众说出元帅可能要买他首级的话来,他的部下一听之下,就算不动心,葛览也要思疑他的手下动心的,他一开始自然也动刀动枪来威吓臣,不过臣知道他不敢动我的,我越是不怕,他越是慌了,后来待我以上宾之礼,在我一番劝告之下,他就只身随臣前来了。”
这几句话说的真是轻描淡写,但张迈却能想见当时的场面实际上必定十分紧张甚至危险,但这时见孙敬明对答从容,条条有理,心中欢喜,天策军发展到今时今日,能够纵横沙场的骄兵悍将只嫌多不嫌少,但功能性的臣属却常不够用,像对外出使这样的事情,既要有胆色,又要有大局观,又要能随机应变,又要有内才,这样的人军中也不是没有,却都已是郭洛、杨易、洛甫、郑渭、李膑这样的地位了,除非是对等大国,否则派这样的重臣作为使者如何使得?所以像孙敬明这样的人才,到手了一个心中便如捡到金子般喜逐颜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