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仁浦等十二个士子,在两个老兵的带领下准备前往碎叶,除了魏仁浦之外,还有两个士子也是范质的学生,范质送他们到城外五里亭,举杯为他们祝平安,道:“从凉州到碎叶,与从洛阳到凉州不同,这一路去恐怕多有艰险,道济兄一路小心。不过天佑善人,此去绝域之外,或许另有许多边塞诗篇传回来呢!”
天策大唐的行事作风以迅疾著称,一行人当即启程,出凉州城后沿着丝路西行,从这里一直到高昌是近几年被商人们走得熟了的商道,天策政权为了维护商道也做了许多的功夫,现在的治安情况已经不是初初平定河西时可比。
兰州凉州甘州去年下了一场瑞雪,而今又接近冬小麦丰收季节,这是一个小丰年,所到之处尽是一片金色,想想一两个月前天策政权内部还在为粮食问题争得焦头烂额,再看看这延绵数百里的犹如黄金一般的麦田,却让人感到仿佛缺粮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士子们有心看看景色,然而两个老兵奉了将令,一路催赶,每一天都定下了路程,以防错过了宿头,二三十里一寺,五十里一亭,百里一守捉,每到地头便取令牌向沿途驿站领取盘缠,只有中间经过州城可以停留一天,其它都是过夜就走。如此过了张掖、酒泉,到了肃州已觉得收成平平,瓜州的收成又较肃州为差,伊州的收成又次之,幸好也还不算荒年,入高昌之后,这里的水利设施比伊、瓜两州好,农作物的长势便与肃州相当。
一路上虽然没怎么停歇,但魏仁浦仍然发现张掖、酒泉、晋昌、伊吾这些在春夏之交本该十分繁荣的州首府却显现出了自天策建国以后所未见的不景气,粮价问题虽得解决,可以期待的收成也让安陇得到了稳定,但商人们却显得有些萎靡不振。若放在以往,这个季节正好赶路,丝绸之路上势必商队相接于道,不是向东就是向西,如今却是偶尔才遇到商队,显得有些冷清了。
魏仁浦走到高昌,虽然一路都有坐骑,却也将臀部颠得没有一点脂肪了,虽未遇到**,但西北风沙又大,空气又干燥,早将他那本来还算光滑的脸刮出了几条沟壑来,又有两个士子遇到回春寒病倒,分别留在了晋昌、伊吾养病,魏仁浦到达高昌以后那两个老兵便向洛甫交差,洛甫看过了郭汾的书信亲自来接见他们,对他们说要往碎叶就得折而向北了,先到轮台,然后再折而向西。他留他们在高昌住了三天,跟着请奚胜拨了一伙骑兵护送。
三日之后十个士子便在那一伙士兵的带领下踏上了前往轮台。
这一路却不寂寞了,轮台山道上挤满了人——不过不是商人,而是回迁北庭的军人、牧民和部分被派往北庭屯田的农民。整个数量加起来超过十万人,这等规模可比商队行走要大得多,却也乱得多,牧民们固然是各自赶着畜群,农夫们举家迁徙每家至少也有几匹马,轮台山道不算小,却也不算很开阔,十万人陆续北行,便到处都是人。
过龙泉关后坚城在背,左右都是万丈雪峰,魏仁浦叹道:“好个天山!若不是有这么一条天然道路,那真是禽鸟难越,猿猴难攀!李白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这天山显然又难于蜀道不知多少倍!这一番真是大开眼界!”
这是西北最潮湿的季节,轮台山道上有些地方积雪融化冲了道路就变得泥泞起来,有时候骑马不能通过,就得牵马而行,或者遇到军队尚未将断路补好,还要帮忙担负柴薪填泥泞,到了这里,谁管你是不是读书人呢!想要走过去就得团体合作。
停下来时便临时搭帐篷,野外煮东西也得自己自理。那一火骑兵只是负责保护他们,却没准备来伺候他们,魏仁浦等吃饭睡觉也得和沿途的牧民、农夫、士兵一起,干同样的活,吃同样的东西,睡同样的地方,如果说自凉州到高昌的这一路历练了他们的胆魄,到了此处他们就已经被迫将那种书生味道全部收起了,这一路走了十来天,望见轮台城时满身污秽——因为他们已经有一个月没洗澡了!这时候的魏仁浦,乍一眼望过去哪里还有读书人的模样?
那一火骑兵也就是将他们送到轮台,然后再请轮台方面派人护送。
杨易这时正忙着北庭的布防与安置,忙得不可开交,但听说他们来还是抽空接见了他们,见到他们的狼狈模样笑道:“人家都说中原士子风流倜傥,如今看来却也和我们大西北的牧民没什么两样嘛。”
众士子有一大半都尴尬了起来,魏仁浦便应道:“书生不止是吟诗作对、风流倜傥而已。入都城行文书之政,下乡野理农牧之业,行于塞外自然就有狼烟烽火之色,随遇而变,随处能安,方是我儒之本色。”
杨易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叫什么?”
“魏仁浦。”
杨易眼中露出了嘲笑之色,道:“你们走来这一路,哪有什么狼烟烽火?那都是被我们打得太平了的地方!若是当初北庭还处在战争中间,道路上随时会有胡虏杀出来时,那才算狼烟烽火呢!”
魏仁浦竟然没有继续辩论的意思,只是说道:“都督说的是,之前我们在中原、在凉州时,关于塞外如何如何都是听别人说,这一路走来我们才知道基业开创之难,沿途的大好河山、土风民情都让我们大开眼界。”
杨易又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已经带了几分好感,问道:“你说一路来见了不少土风民情,那依你看如今河西民生如何?”
“不好!”魏仁浦想也不想,道:“肃州以东还好些,肃州以西就比较惨淡了,虽不至于饥荒,但民生应该颇为艰辛,我等虽只是走马观花,却也不见之前传闻中所说的繁华景象,还望都督以生民为念,与民人休养生息。”
杨易点头道:“北庭这场战争,将我们的家底都快打光了,不过休养生息的事情,也得是四方平定时才行,匈奴未灭,难以顾家啊!我们还是得勒紧腰带,再挨几年。”
他让他们在轮台城休息两日,然后再派了一队骑兵护送他们前往碎叶。
这时轮台城已经启动了新的规划,城墙之建设虽然还不能马上进行,但整体的规划已在进行,且和以前一样,重新规划后的轮台城将不止是一个防御城堡,而是集政治、商业与军事于一体的一座大都市,以北庭盆地的外围情况而言,可以想见这里将会成为一座比疏勒更大的城市。当然,能否成长得比疏勒更有活力,则要看天山北麓的后劲了。
魏仁浦等骑马向西,他们在天山南麓时,除了中信城市外的许多地段已经决定荒凉旷远,但到了北庭,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沙海浩瀚,什么是真正的草原苍茫!
天山南麓的丝绸之路好歹还有商人往来走了好些年了,而这天山北路则连成形的道路都没有,走出轮台百里后四顾茫茫,若不是有人带路,凭着魏仁浦等人非迷死在这里不可。
且凉州到高昌之间每隔一段路程便有官方驿站、佛教寺庙和民间客栈所形成的定居点,而北庭则不然,天策唐军西征之后虽然征服了这片土地,但在过去的那个冬天里,这里有些地方数百里甚至上千里都仍然是无人区,到了如今,从天山南麓迁徙回来的军民也都聚拢在轮台周围的地区,而离开轮台数百里之后,便得有一二百里才能遇见唐军的驻军了。
且山北的所谓道路,并无路标,这一两百里间若是走得对了直线抵达,一天之内可以到达驻军处,但中间如果稍走了弯路,就得自己觅地驻扎了。
在这中间的广阔地区,就都是无主荒地,北迁的牧民暂时也还没到这里,只有一些与天策政权若即若离的游牧部落,虽然这些部落在北庭之战后都宣誓向大唐臣服,然而边民之蛮野彪悍有时候是很难预测的,有一些倒是对唐人显得很友好,但要是遇到野蛮一些的就难说了,若是成队的唐军他们肯定不敢侵犯。
在天山南麓还只是辛苦而已,到了这里,魏仁浦等人便都常常提心吊胆起来了,白天遇见游牧部落时,夜晚听见狼群嚎月时,都会让人充满不安与焦虑。
在凉州时郭汾已经派人给他们装备了武器,魏仁浦也得郭汾赠与一把横刀,但一直到轮台他们都只是将之作为佩饰,直到这里才仓皇起来,每天都握紧了武器——这时候魏仁浦才充分体验到武器的重要性!横刀在这段距离里再也不是装饰品,而是一个人面对天、面对地、面对狼群、面对野蛮的生命保障!
幸好,一路上并无游牧部落悍然近前袭击,其中还有部落还敬畏地献出了酒肉,但中途还是杀了十几条狼,又捕猎草间小兽补充食物——魏仁浦自己也猎取过几头小兽,自猎自烤,有些茹毛饮血的感觉,不过让随行队正佩服的是他发现魏仁浦在这等环境下居然还不忘做几首诗来纪念。
西行数千里,终于抵达了热海,越往西胡人的味道就越浓,在凉州时候魏仁浦常与范质议论说西北汉风实不如中原之纯,然而到了这里他才知道什么是化外之地!凉州地区即便在政治、文化、生活风俗上显得和中原大异其趣,但仍然有一种同国不同方的感觉,可是到了碎叶,尽管这里已经置于天策大唐的统治之下,但所见多胡服,所闻多胡语,如果不是偶尔能见到一些书写着汉字的旗帜,看见一些汉家骑兵,那就真完全是一片边庭异域了。
这时候,张迈正在碎叶忙着两件事情:一是碎叶地区农牧体系的重建,二是对怛罗斯的攻略。北庭那边离这里太远,而且杨易手头也紧张,完全没法对这里进行补给了,而宁远离这里也不近,眼下唐军在这里的生计还能维持,但要出征可就难说了,为此全军到此就地屯田放牧,在碎叶原有灌溉农田的基础上开拓新田,杂以苜蓿,在这里对商业的依赖极少,但也因此让张迈得以用战时机制来统摄这整个地区的军队和人民,所有人都被组织了起来进行生产活动,而生活物资则集体配给——这不是一种能够持久的社会模式,但在特殊时期却能迅速恢复生产力并创造出数量巨大的余粮来。
正因如此张迈在这段时间进行的是西陲开拓的工作,而对已经处于腹地的安陇地区的内政未加细顾,听说凉州那边让了十个士子来“应试”,张迈是一点准备都没有,拿到书信后有些愕然,笑道:“汾儿这是干什么!现在我们哪有时间玩这个!”
他肆无忌惮惯了,直接就在众士子面前直接说出来,几个士子本来满怀热情跑到碎叶,心想自己万里面君,此番见到了元帅之后必受重用提拔,不料张迈竟然是这样的反应,一时间大受打击。
魏仁浦走上一步道:“伦才晋升之道乃是国之根本,元帅用一个玩字,冷了天下士人的心!”
张迈淡淡一笑,说:“伦才?你们这群书生,能走到这里倒也不易。不过在这个地方,你们这群人能帮到我什么?留在凉州抄写抄写文书,议论议论时事不就好了么?却跑到这里来添什么乱?”
众书生一听都大不服气,然而张迈问他们能做什么时,他们一时又说不上来。独有魏仁浦道:“我们初来乍到,一切都不熟悉,自然难以就起作用。若元帅不弃,那就让我们先随军抄写抄写文书,三两个月后,自有我们出头之日!”
张迈一笑,道:“你倒是挺有自信。也罢,我也且看看你们如何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