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神异宝主动求援,这在陶潜处也是首次。
先前不论是禹鼎还是谷神簋,都是时机成熟时,方才降世。
似“春秋辇”这般,发来求援,却是稀罕。
不过陶潜神游三日后,已明白其中缘由:罪魁祸首仍是方士,他们发动计划后,使得天下愈加混乱,人道气运几欲鼎沸,逼迫着所有祖神异宝纷纷降世,主动求援算什么,有些宝物甚至主动择主。
而真正让陶潜讶然的,是志述内容。
“亡国妖妃元明真?”
这个名字,顿时让他脑海中翻腾出些许记忆来。
“若我没记错,此女应是前朝皇族后裔,身具太阴天女法体,其与谢家、观音寺有紧密关联,甚至可说是两家培养出来的天骄。”
“便是灵机师姐的亲姐姐,那位谢灵竹道友,也被安排跟在她身边。”
“此女命格,本是绝代妖妃。”
“可她入帝都时,朱氏王朝恰巧被我刨根,她倒是意外得了龙气催发,有了女帝之相,先前得遇灵竹道友时也有她的消息,据传已掌握了帝都周遭,算是有了一个法统继承,尽管这继承权摇摇欲坠,无多少人承认。”
“所谓烂船还有三分钉,怎就沦落至此了?”
“她都变作亡国妖妃,那谢家呢?观音寺呢?灵竹道友呢?”
陶潜接连动念,很快眼前又有光影晃动。
却是那随同志述一起诞生的神物寄影,一道影像隔着遥远距离投射过来。
内里,只一人一物。
当先吸引陶潜目光的,却不是那明显为神物的春秋辇。
而是站在帝辇上那道纵然落魄,也有着非凡风仪气度的女子身影。
此女竟真个穿着一袭雍容华贵、威严无上的女帝衣袍,只与旧日所见时比较,原本丰腴饱满的身躯瘦削了许多,如此并未削去她身上魅力,反而让她变得愈加凌厉威严,常人只怕连看她一眼都不敢。
加之她眼下的泪痣,妖妃魅惑与女帝凶威对冲混杂,竟生成一种令全天下人都要为之疯狂的气息。
男人也好,女子也罢。
只要瞧见她,便会不由自主旳生出一种莫名感觉来。
征服她!
或者,被她征服。
察觉出这一点,陶潜立刻断言道:“此女所筹谋大业虽暂失败,但命格气数却不减反增,如今正是潜龙在渊之象,若能有合适机缘,只怕能一朝蜕变,飞龙在天。”
瞧过这摄人心魄的妖妃模样后,陶潜这才看向载着她的那战车帝辇。
青铜所铸,形制古朴,前方共计有九头血脉纯粹的龙兽拉车,上方亦有九头青鸾天凤嘶鸣环绕,最后方则插着一面极为华丽,绽放神光的金黄旗幡。那幡面上绣着一个个笔划繁复,皆生有异力的古怪文字。
以陶潜如今见识,竟也认不出那些是何种文字?含义为何?具备何种异力?
好在“春秋辇”这神物通灵,晓得要救自己的临时主人,非要倚仗陶潜这位气运之子不可。
也不耽搁,又泄了些隐秘过来。
“元明真,背后站着谢家与观音寺,但因命格特殊,所修炼本命经并非出自这两大势力。”
“其所炼大册,唤作。”
“此经虽非道非魔非佛,亦非旁门左道,但来头丝毫不弱道门大册,传闻乃上古三皇所传,乃是最适合人主帝皇修行的本命经。”
“大册中有一法,可炼‘秘文神章’,由修行者感应玄机,生造种种秘文,每一文字皆有非凡异力……若能集字成文,汇文成册,合册成经,成就之高便能直追上古三皇,须知那三位至少都已是劫仙位格。”
“好一位妖妃,接收朱氏王朝遗产,登上女帝之位才多少时日,竟已凝练出三十六个秘文神字。”
“倒是怪不得接连被方士、大自在寺坑害,又遭十八联军追杀,还能保住性命,逃至钱塘。”
“只是可惜,钱塘省虽离南方诸省很近,但她身上气运特殊,兼之那对于所有潜龙天骄来说都无比诱人,根本拒绝不了的命格,以及祖神异宝春秋辇……若无意外,她怕是逃不回南方了。”
……
即便身在天南省五通观中,根据春秋辇传来的信息,陶潜依旧做出清晰判断。
他所言,正是近日来又一桩轰动天下的大事。
方士蛊惑下,大量潜龙天骄互相吞噬。
执掌帝都的元明真,再次被联军攻伐,且这一回还有修行界中几个大势力掺和。
帝都被分食,妖妃元明真不得不南逃。
陶潜此时思虑:不可让春秋辇、元明真落入方士手中,只是该如何救?
若真个是寻常的偷香窃玉之事,那还便宜些。
可现下境况,却是要他在群魔环伺下,将一位妖妃偷救出来,这只怕是难如登天。
正皱眉思量之时,忽而仙鹤山外,竟又有变故。
这一遭,还是传音。
不同的是,来人却不止一个。
先后三道声音,俱都不甚客气,不掩饰其中的贪婪、鄙夷。
陶潜目光穿透禁法看去,见得第一人,赫然是个光秃秃老者。
此人明显为水中妖物,表皮皱巴,满身粘液,着一身闪烁寒光的乌黑铠甲,双手各持一柄大锤。
颇为恶心的是,其头顶遍布孔洞数十,内里有猩红长虫探出,似水草般,在空中摇曳,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弥漫而出。
看得一眼,立晓此妖来历。
乌江河老鳖妖,邓血巢。
此妖一双浑浊红瞳,盯着仙鹤山喊道:
“五通老怪,你爷爷我来了,还不速速开山来迎,听闻你封山近半月,一身的蛤蟆屎尿堆积,沤出的臭气顶风也可飘荡百里,便是我老邓的乌灵江都闻到了。”
他刚喊完,其身侧又一位年轻妖修开口。
这倒好似個少年模样,只妖物迹象未消,半人半犬,以木簪束发,着一袭洗到发白的道袍,瞧得出是个爱洁,且有着求道升仙之心的妖魔。
他满目桀骜,皱眉瞧着眼前的仙鹤山,心底暗恨五通老怪暴殄天物,声音颇为清朗道:
“五通!”
“可还活着?若是没死,你我再战一回,你若输了便将这处灵山,以及你身上的宝珠让给我,本仙饶你不死。”
这一说话,自然也泄了他自己身份。
正是往钱塘省去三百里,那狗仙山的山主。
其人,名为“李奉仙”。
倒算不得是多么邪恶的妖怪,只桀骜不驯,一心慕道,欲夺了五通观基业。
紧随其后,第三位也自出声。
这是一位中年人,皮肤黝黑,着一身短打,像是个码头工人。
可再多看一眼便知这是一尊了不得的妖魔邪修,毕竟没有谁家的码头工人,会刺满一身的鬼纹,面上更生有六颗猩红鬼眼,脚下则有数十头青面獠牙,浑身腐烂的异化小鬼好似狼犬般爬来爬去。
其背后,鬼气怨气萦绕,隐约映现出一个并不大的鬼国来。
国中似是个阴森诡异的村庄,内里摆放着一列列棺材,窸窸窣窣的低沉鬼语传出,直令人魂魄震颤,肝胆俱裂。
他的身份:齐鲁省曲家村村长,曲中元。
此人正常时,说话也颇为正常,三人中唯有他说起正事。
上前一步,嘶哑着道:
“五通真人!”
“想来你也得了高城主的邀约,今晚是他纳妾的大喜日子。”
“你若愿去,不如与我等同行。”
“莫要误了时辰,平白得罪高城主。”
曲中元这一提醒,陶潜终于是想起来。
三日前,左近广平城高家遣了个劳什子高万仇来发喜帖,顺带还丢了一张陶大真人的通缉令过来。
陶潜醉心修炼,神游三日,倒是把这茬给忘在脑后。
如今三位凶残邻居上门邀共行,陶潜面色一动,却又想起那高万仇所说另一事,说什么喜宴是假,有大事相商是真,若能成必有重赏,道途有望。
有过铺垫,加之陶潜早晓得气运命数牵连的奥妙。
一瞬,脑海中生出道猜测来:
“妖妃南逃!全天下瞩目之大事。”
“不管是元明真天凤妙体,还是那春秋辇,亦或是那,都是了不得的诱惑。”
“她逃至钱塘,近在咫尺的天南高家,会忍住不出手?”
“那广平城主高不宜,莫不是得了高家命令,要替主家招募省内以及周遭的妖魔邪修,与其余势力一起,争夺元明真?”
老实说,陶潜这猜测并无实际证据。
但他却很是笃定,自己猜测必中。
要验证,也不难,赴宴便是。
“我本是想,在这仙鹤山落脚闭关,消化破境好处后,再去邻省钱塘。”
“那里有一黄云山,上面盘踞一头蛤蟆妖,仗蟾珠逞凶,合该我再得一宝。”
“现下倒是不必着急,不若先去那广平高家的喜宴上探一探?”
“方士阳谋大计,确是难破。”
“那一件件可用来重塑的异宝,也未必都认我陶潜。”
“可春秋辇这等认我的,却不好让其落入方士之手。”
动念中,陶潜有了决断。
他破境后的神通法力实在惊人,莫说只四尊洞玄境,就算是十几尊洞玄一起上,他自忖也能应付。
当然,若换成是钟紫阳、陈希夷这些大派真传洞玄,那便完全不一样。
至于散修散魔?
在陶潜处,只土鸡瓦狗罢了,根本不可能识破他的秘魔万化术。
瞧着山前聒噪的这三尊妖魔,咧嘴一笑,却又来了恶趣味。
先传音给云容与三小只,交代过后,陶潜一边飞身出去,一边则回三魔道:
“来了来了。”
“哎呀,却令诸位道友等急了。”
“五通近日修行偶有所得,沉迷炼法,这才耽搁了些时辰。”
“诸位既来邀我,五通哪敢不从,走走走,同去广平,喝高道友一杯喜酒去。”
陶潜言行,完美符合五通真人的人设。
三魔皆未起疑,闻声后齐上前,欲邀战的邀战,欲拉扯的拉扯。
哪里会想到?
五通,早已不是那个五通。
三日前那高万仇所遭戏弄,便又轮到他们。
山门一开,那充斥着霞光异彩的磅礴云雾,骤然宣泄而出。
由小小岁、廉精儿、山九折腾出的污浊腥云,就是陶潜也无法完全豁免,何况他们。
“呕!”
“呕呕!”
三魔面色都是骤变,弯腰大吐。
黑斑、脓包、脱发等等症状,纷纷爬上来。
故技重施再次得逞,陶大真人很是开心,硬是忍受着那臭味,正要上前啰嗦两句。
那三魔倒也果决,都不用对视一眼。
无比默契的,同时顶着一张惨绿的脸,转身往广平城方位飞去。
陶潜则在身后,一边也唤来妖雾跟上,一边伸手喊道:“诶,诸位道友,莫飞太快,且等等五通。”
不难听出,声音中满是幸灾乐祸。
正是陶真人欲探高家虚实,随三魔共赴广平喜宴。
未有多时,他们四人作为周遭最强妖魔,驾着妖云魔雾,降临广平城。
按说此城既是高家执掌,内里之景已可知晓,必是凄凄惨惨,人族之悲。
可这一刻,四魔同见。
城中竟张灯结彩,人流如织,热闹非凡。
不知情的人见这一幕,只怕会认为此城城主是个有才治下,且会怜民的好官儿。
那道号为“食鬼真人”的曲中元,似是知晓内情。
见此,嗤笑一声道:
“诸位无需纳罕,此景不过是伪戏罢了,长久不得。”
“源头,在高道友所纳新妾身上。”
“听闻那女是个散修,除却极为美艳外,竟还心地善良,算是正道修士。”
“高不宜一见便被迷住,为哄她与自己成亲,不惜扮作爱民如子的好城主。”
“不过诸位也都晓得高城主的脾性,这等事他坚持不了多久,只怕今夜一得逞,取了那女的处子之身便会暴露本来面目了。”
曲中元这头刚说完,陶潜等人还未回话。
忽然,城中深处那一座富丽堂皇的府衙宫殿内,一道爽朗大笑传来。
“哈哈哈……曲道友,多日未见,怎一来便污我名声。”
“广平城谁不知晓我高不宜,确是爱民如子的好城主。”
“当然,城民既是我子,那不管是身家性命、财货妻女,也都是我的。”
“这,便是我高家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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