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镒坐轿求见毛知府,到了府衙,投进名帖,背着手在前厅站着等候。大清早的没什么官员,免了应酬。
没过多久,里面传话出来,说花厅请见。
整理下装束,陈镒走进去给毛知府施礼,归坐,神色自若。
毛知府神色似乎有些复杂,客套几句后,说道:“适才接到公件,才知吕自新一案的实情,我就想胡县令岂有此理?竟执意坚持偏见,硬要将沈家女儿断给吕自新,未免太糊涂了。幸亏陈知县你明察秋毫,吕自新是罪有应得,而胡县令的处分,是难免了。”
“府尊明见。”陈镒晓得上司故意以退为进,以为是给胡县令求情呢,缓缓说道:“非下官不念同寅情分,任性揽过本案,实因诬告事小,骗官事大。大人,吕自新乃是年前上谕已革职之贡生吕熊,为何更名捐纳,蒙蔽朝廷?况沈伍氏拦轿喊冤,下官若不问案,即有承审不清之处分,所以不能顾及胡县令。”
毛知府刚要开口,哪知陈镒继续说道:“并且下官昨日夜审,又将吕熊提入内堂细加询问,他供称胡县令曾受他的贿赂若干,行贿者还不止一人。吕熊亲口说到了这个时候,我也顾不得了,不能我一个人受罪,他们反安安稳稳。
下官恐他牵涉多人,姑且未曾深追,但既有此事,更不能马虎了事,不然逃不过一个以私废公,扶同作弊的罪名。大人!卑职官卑秩末,担当不起呀。”
“额。”毛知府万万没想到陈镒一来就把话说得斩钉截铁,一副丝毫不通融的架势,又语带威胁。他心里有鬼,下意识的满脸惭愧,正中他的痛处。
强作欢容的毛知府心中暗骂,面上却不得不赞道:“你办事思虑周到。只知有公不知有私,不愧有数位大人亲自保荐,真乃名实相副。”
说完毛知府站了起来,正色说道:“昨日程布政使寿诞,我在省城听程公说胡县令赴任以来短短时间大肆枉法受赃,任情偏听,着即革职,永不叙用!并将他所得赃银追缴入库,不许庇护。
程公又说江都县令陈镒此人办事认真,不阿所私。乃杨首辅曾经推荐,江南吏治堪称第一。呵呵!恭喜老兄以知府在任补用,一等上报吏部查有何项缺出,即行文奏请调任。”
陈镒惊讶的听完,欣慰布政使司竟如此雷厉风行,先一步有了褒贬,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恰好让眼前的毛知府躲过一劫。
当下毛知府亲亲热热的送他出来,突然升了官的陈镒迷迷糊糊的返回县衙。坐在屋里发了半天神,思索再三,命手下将吕熊和王德马上起解至金陵。
因好友成亲之日在即,陈镒打算以此为借口。亲自押解吕熊二人赴京,一举两便。
于是他又去求见毛知府,说明赴京的原由,吓得毛知府大为惶恐。不惜低三下四的求他高抬贵手。
这件事上,陈镒心里有数,一定是薛文出了大力。因左布政使周新即将进京担任刑部尚书。右布政使程安接任左布政使,而毛知府是程安的心腹。
不管如何,就算程安和毛知府要把自己撵出江南,也是礼遇有加的恭送,从正七品的知县越级升任正四品的知府,这大礼不可谓不重,哪怕只是一个举荐后补。陈镒不担心明升暗降,所以他知道该怎么做了,必须得投桃报李,官场上自有官场上的规矩。
当下陈家收拾行李,他带人坐官船直放金陵,陈镒没有多此一举的去省城感谢程布政使。
三日后抵达金陵郊外,先将吕熊和王德交给上元县收管,他直接进城去吏部求见薛文。
书房里,薛文笑道:“陈老弟审理吕沈一案,足见才识过人,不愧我与杨大人举荐。”
陈镒欠身道:“下官沐大人栽培,感铭肺腑。已将吕熊与其家丁王德亲解来京,听候质审,暂交由上元县收押。沈若夫妇,下官因其无辜受累,当日结案即擅行释放。想此次质审,系专问受贿一节,与沈案无关,沈若夫妇没有来京,请求大人矜察。”
薛文笑道:“我知道了,此案委托江宁府审理。”
次日,果然吏部行文江宁府,江宁知府马上进行审讯,吕熊恼恨刘蕴骗了他,一口咬定刘蕴是同谋,倒是没有把毛知府供出来,大抵不想多竖仇家的缘故
江宁府将案情禀告吏部和刑部,六部几位大佬因陈镒的文书里没有提及刘蕴的话,又因念及刘蕴故世父亲的交情,是以删去了刘蕴同谋一节,为了安抚陈镒和薛文这一方,正值江宁知府任满,要按例推升。几位大臣遂联名请旨可否把江宁知府的空缺委任给江都知县陈镒补授。如果皇帝准奏,再行送部引见等流程。
收到消息的陈镒顿时感慨万千,他足足做了五年半的两地县令,在任期间兢兢业业丝毫不敢怠慢,但任凭你考评是个优,也一直没能提前晋升,更有甚者屡屡听说上面有意将他平调的传闻。
谁知自从结识了薛文后,得到了杨士奇的垂青,转眼间竟因这么一桩不起眼的案子,一方还是吕震之子、龙鼎的女婿,却突然之间被各方高官越级举荐要做知府了,真真宦海仕途无奇不有,真真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呀。
越级提拔对陈镒而言可谓是喜忧参半,喜的是自己能施展抱负,忧的是从此将彻底打上杨士奇一党的烙印。
其实此事上头,薛文压根就没有在幕后操纵什么,杨士奇更是全不知情,无非薛文没能和徐灏商量,自己行文给程布政使,简明扼要的指出沈若一案,朝廷已知道了,省得陈镒在地方吃亏。
谁知程布政使为了保护心腹毛知府,火急火燎的保举陈镒做了候补知府,而且先一步将失了势的龙鼎得意门生胡县令,痛打落水狗。
一下子扬州空出两个县令的缺,可想而知陈镒已经得了知府,杨士奇这一方也不好争什么了,使得其他各方也会多少得到一些利益,这其中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就只有天晓得了。
不久,宣德皇帝批示了奏折:“据吏部刑部奏称,吕熊所供受贿多人并无其事,乞加恩免追,准奏!将吕熊、王德按罪施行,毋议!江宁知府既已出缺,可即命陈镒赴任,无须进部引见,速上任以重民责。
再据内阁奏称,吕自新乃已革贡生吕熊,前因欺压良户,致令徐烨殴打旗牌官夺取官印一案,业已按律究革。朕思吕熊小人于前,复欺压良善于后,可见其横行无忌,恶事枚举。徐烨未尝非伊激成事端,致伤两败,吏部可否请旨?着有关大臣细究前案,孰曲孰直,庶免有亏徐烨等因,可官复原职。
因恭逢皇太后千秋寿诞,内外臣工例加恩一级,并行文天下,来年举子赴京赶考,各地官员当善加体恤。钦此!”
薛文十分欢喜,徐老三不在京的时候,自己几句话就让侄子撤除了处分,当即拉着陈镒跑到徐府去道喜。而徐家上上下下也个个开心,纷纷去给涟漪和叶琴道喜。
徐庆堂和徐增福赶紧设下香案,一等徐烨从衙门回家,命他朝着紫禁城谢恩,又教训孙子从此当竭力报效朝廷,以不负圣眷优渥云云。
薛文也毫不客气的说贤侄你今后要老实做人,不要重蹈覆辙,有负圣恩神马的,徐烨只能唯唯诺诺的俯首听命。
所有人凑趣的一个一个进来道喜,徐庆堂吩咐皆有重赏,然后请薛文等宾客大摆筵席,请来了戏班子,唱的是“卸甲封王”等吉祥曲目,总之这一晚宾主开怀畅饮,尽欢而散。
陈镒随着薛文在徐府吃了顿酒,第二天去吏部领取任命,薛文叫他赶紧回去,与接任县令交接事物,尽快回来好去江宁府上任。
单说陈镒风风火火的返回江都,连夜查点库房等。不过一日,吏部委署的官员抵达,择吉日二人当面交接官印。
陈镒是个清官,上任江都县令二年半,仓库没有一毫的亏空,今年的赋税也征收清楚。其中也托了皇帝登基的福,下旨全部减免历年积欠的钱粮。
虽说陈镒对百姓丝毫无犯,但如今国力蒸蒸日上,经济迅猛发展,人口大量增加,扬州又是江南一等一的繁华之地,任内应得的宦囊也不少,这方面陈镒并不拘泥。
动身之日,百姓感念其德,纷纷赶来送万民伞,陈镒好言安慰一番,含泪喝了送行酒。沈若夫妇最是感激,亦步亦趋的送到了码头,还是不肯回去,陈镒再三劝止,沈若夫妇这才洒泪而归。
回家的路上,沈若叹道:“可惜恩公成亲多年。”
“你想把闺女嫁过去报恩?”伍氏有些好笑,“你愿意人家还不愿意呢,高攀不上。”
“怎么高攀不上?”沈若不服气,“我女儿聪明贤惠,此次劫难之所以转危为安,多亏了小小年纪的她有见识,比你我做父母的强出十倍不止。蘭姑才貌两全,不可多得的贤内助,若恩公尚未成亲,焉能不仰慕?可惜可惜!”
“是怪可惜的。”伍氏心里愧疚,要不是自己贪图礼物,目光短浅,险些铸成大错,这些天恶梦连连,至今依然心有余悸。
“不要愧疚了,人生在世,是祸躲不过的。”沈若安慰妻子,很快夫妻俩有说有笑的回到自家街上。
远远看见,沈蘭姑一身素雅,好似一朵冰清玉洁的白莲花,正笑颜如花的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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