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灾远比想象中严重,从灾区逃进关中的灾民已经过了二十万人,他们在失去家园以后,本能地向大隋王朝京城大兴城汇聚,仿佛到了大兴城,就有生存下去的希望、就能获得朝廷的赈济。至于有没有吃的、住的,根本不在灾民的考虑之中。
这是国人对“唯一”、“独尊”、“至尊”等存在总有一种莫名的信任、信仰、认同;大兴城既是大隋京城,也是皇帝杨坚执政之所,人们想当然的认为杨坚各方面能力都超强,若非如此,如何解释他能从北周诸多大将、大臣中脱颖而出?如何解释他能结束分裂数百年的乱世?如何解释他把贫困潦倒的大隋天下治理得繁荣昌盛?孰不知杨坚称帝,固然有其自身本领,却也是有天时地利人和!
可惜的是大多数人并不明白这个道理,在他们看来,既然杨坚是独一无二的九五至尊,必然英明神武,既然他英明神武,必须永远的英明神武。
笼罩在杨坚身上的英明神武,以及种种实实在在的利民政令,蒙蔽了太多人的双眼,只有少数人知道杨坚也会老去、也受到重重掣肘,甚至他的朝廷、军队也会因为无粮而被迫去洛阳就食过,而不是一声令下,就能令天下人莫敢不从的无所不能的神。
所以每当各地发生天灾,便会有大量灾民盲目的背井离乡,前来关中寻求一片乐土。可惜的是既无财产、更无土地的他们来到关中之后,才发现关中、大兴并非是他们想象中的天堂。
关中平原的确气候适宜、河道密布、雨量丰沛、作物生长繁盛,粮食产量极高。
但跟他们没什么关系?
到了关中之后,他们就有了一个流民这个崭新的称呼!
既没有土地、没有房舍,也没有户籍,只能依附在世家门阀周围,遭受最残酷的压榨和剥削。他们付出最努力的劳动,却依旧食不果腹、衣不暖身。
关中拥有的大量流民,就是世家门阀低贱廉价劳力,世家门阀就是靠着他们的辛勤劳作,以极少的活命口粮便能获得大量劳力。
这一次灾民潮,受大灾的遥远的河南十二州籍灾民其实并不多,主要还是以豫州、并州南部为主,他们也在罕见的水灾中失去了家园。
大兴城两县准备的粥棚和帐篷无法满足灾民需求,饥饿的灾民们开始向城内冲击,尽管朝廷原意是将灾民留在城外,但灾民们还是突破士兵的阻拦,涌进了大兴城。
大兴城内的秩序为之大乱,紧靠明东下门延兴门的新昌坊、宣平坊、升道坊、升平坊爆发了打砸抢事件,饥饿的饥民砸开粮铺、菜店,哄抢粮食和一切可以吃的食物,数十名店铺佣人和饥民在哄抢中被踩踏致死;此外,灾民们向新昌坊青龙寺、升道坊龙华尼寺求助时,两大寺庙紧闭寺门,不许任何一名“信徒”踏入,许多信徒眼见“佛祖”也不愿帮忙,在饿极之下终于有了冲击“神圣”所在的两大寺庙,结果又被名为武僧实为泼皮无赖的护院打死了几十个。
紧接着,声势浩大的灾民向东市进发,这时,驻扎在皇城内数万名十二卫府士兵奉命前去压制灾民的暴乱。
全城各坊门紧急关闭,十几万灾民和军队在“延兴门—延平门横街”爆发了冲突,士兵用盾牌顶着灾民,然后用棍打、用鞭抽,甚至对那些特别凶残的灾民刀砍矛捅,血腥的镇压手无寸铁的灾民,牢牢的将灾民压制在新昌坊、宣平坊、升道坊、升平坊的纵横街道之上,以免他们冲击其他地方。
横七竖八的各条街道到处是四散奔逃的灾民,他们惊恐万分、哭声震天,年轻的母亲抱着孩子在墙边哀哀哭泣、白发苍苍的老人跪在士兵面前苦苦哀求,东部四坊混乱不堪。
中华殿外,数百名京官在门口焦虑的等待皇帝决策,在殿内,杨坚正和杨广、杨集、杨雄、杨素、苏威、薛胄、牛弘、韦冲、萧玚、李圆通、崔仲方、宇文恺等一班重臣紧急的商量赈灾事宜。
“诸位,涌入京城的灾民已经发生严重骚乱。朕已下旨军队戒严、威慑,并决定先把他们安抚下来,再执行以工代赈之法;但灾民委实太多了,具体需要多少粮食赈济、事后如何彻底安置这个灾民,都是大问题。朕现在很头疼,若是有解决良策,尽管畅所欲言。”京城之中发生的事情,令杨坚的心都揪了起来。
其实朝廷并非漠视灾民生死,更不是舍不得投放粮食赈济灾民,实际上杨坚早已下令将太仓运去赈济。但是太仓远在皇宫西北部,而大兴城又实在太大了,再加上运力不足,所以搬到位的粮食远远不能满足灾民所需。
另一方面是自古以来的赈灾,都由官员负责,与军队没有半点无关,京城官吏面对数目庞大的灾民潮,一时半会安置不好这么多灾民,伙夫紧急之间也煮不出足以供应十多万灾民的粥,再加上没有武装力量在旁边加以威慑,所以一些脾气暴躁的灾民、无赖泼皮借机发难,有了这些人带头闹事,于是就演变成了现在的大暴动。
但是至关重要的原因却是雍州州牧府官员,骚乱的原因是雍州府预防不及时、赈灾不力造成,二十万流民涌入京城之初,雍州府不闻不问、放任自流,没有做出任何安置措施,在流民越来越多以后,也不请示派军队进行控制,更没有做好一丝的赈灾措施,导致灾民无法爆发了大规模抢粮事件。
而雍州牧是帝婿李长雅,此人祖籍辽东,乃是北周大将军李纶之子,北周时期迎娶襄国公主,大隋建立以后,历任散骑常侍、内史侍郎、雍州牧。
虽然杨坚现在没有点出李长雅要承担全部责任,但李长雅是雍州牧,却什么事情都不做,他不负责谁负责?更让杨坚窝火的是宦官去公主府宣布旨意,召李长雅入宫时,女儿襄国公主却说李长雅昨天离开芙蓉园以后,带着一伙文人墨客去骊山游玩,至今未归,这无疑是压倒李长雅的最后一根稻草。几十万嗷嗷待哺的灾民就在城外,你堂堂一个雍州牧却去玩了,这可不是玩忽职守那么简单了。
不过当务之急是先把局势稳住下来,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
“启奏圣人,豫州、兖州、并州南部的灾民少说也有百万之众,臣计算一下,一个人一个月最少需要一斗米,才能活下去,百万人就是十万石,而这次灾害至少要持续到明天春粮收获之时,朝廷至少要投入六十万石粮食赈灾,才能使灾民胜利度过这场灾害。即便各地都可以执行以工代赈之法,但是这份粮食却是少不得的。”
说话的是尚书左仆射杨素,他兼管吏部、民部、礼部三部,这民生之事也在他的管辖之下,拱手道:“圣人,如今进入关中乞求活路的灾民有二十万余人,若是再把后续灾民也算上,仅是关中就要准备二十万石左右。”
“才六十万石啊?”杨坚紧锁的眉头为之一松,放心的低语道:“朕还以为要千多万石呢!”
杨坚当北周丞相时就已经显露了对国家财政的重视,大隋立国以后,他清查户口,制定了一系列关于户籍、均田、赋税制度,给大隋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财政收入,当时关中人口稀少、中原频发水灾,但是大隋帝国不管怎么去赈济灾民,不管怎么修长城、修官道、修运河,国库却始终是充盈的,仿佛有用不完的钱一般,逢年过节发给百官和士兵赏赐,从朱雀门开始,一直排到京城南郊,一次性发完三百万匹布帛,就这样,囤积在大兴的财富还是没有花完。
等各地把收上来的租庸调运抵京城,所有粮仓都满了。监管国家粮仓的司农寺甚至抱怨说,再收税就没地方放了,于是杨坚一口气修了四大粮仓,这四大粮仓分别是雍州的广通仓、陕州的常平仓、豫州的河阳仓、卫州的黎阳仓。这才解决了储粮问题。
所以杨坚说“才六十万石啊?”并非是打肿脸充胖子,更不是得瑟,而是执行均田制、租庸调制的大隋帝国实在是太富有了,富有得令杨坚麻木了。
“圣人,在灾民尚未引发粮价暴涨之前,我们必须要以最快的速度赈灾,以平息恐慌,否则粮荒的谣言若是传播大兴城百姓群中,那就会引粮价暴涨,情况就严重了。”
杨素继续向杨坚提出建议,他的身体现在就像是在走过山车一般,前些天刚刚好转一点,可是这两天又急转直下,卧床不起,但今天情况紧急,杨素只好拖着病体来向杨坚出谋划策。
“朕想知道,多久才能让灾民平息下来。”杨坚是至高无上的皇帝,他不需要去考虑如果赈灾,他只要一个结果,他只需要手下的大臣告诉他该怎么解决问题即可。
“臣有三个解决方案,能使灾民迅速得到救济。”杨素努力稳定了一下身体状况,徐徐的说道:“第一个方案,将灾民按地域安置,以州为一个大营,大营之中按照各县,分驻各个小营,彼此之间看熟悉的人,诚惶诚恐的灾民才能安心,然后从小营中的各乡挑出一名德高望重之人,配合官员管理、赈济他们本乡里的人,这样可以最大限度的避免混乱再次出来;另外派军队负责监督,将那些捣乱的无赖泼皮一律严惩,甚至就地格杀。而赈济之时,往往会发生贪渎事件,臣赞同牛尚书意见,先放义仓,官仓不可轻易放粮,在赈济这期间,御史台官员必须到场,以监督官吏赈灾。”
“而灾民骚乱的出现,雍州牧府不得力是其中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官员的帮手严重不足;如今天气炎热,只要不下雨,灾民有没有帐篷都无所谓,关键是伙夫严重不足,不能及时解决十几二十万人的吃饭问题。但是现在官民、军民出现了大冲突,灾民不太信任官府,为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不能从灾民之中聘请伙夫,这得由官府来招募。”
杨素休息了一下,调理好自己的气息,又说道:“圣人,臣以为安置灾民并不仅是官府的责任,王公大臣、民间富户也应该站出来替官府分忧,圣人可以下道旨意,号召王公大臣、民间富户参与赈粥;王公大臣家族若是赈济,事后挑出赈济最多、赈济时间最长的十家予以嘉奖,将此十家官位最高之人的名字布告天下,令其善名天下皆知;民间富亦是挑出十家、嘉奖其家主,若是商籍,可赐其民籍,如此一来,富庶的商人必将争施粥赈济灾民,不仅解决了朝廷人手不足之忧,也能节省朝廷的投入。另外赈粥地放在城外各个灾民的安置大营之外,以引导灾民出城,并尽快安扎帐篷给他们居住,这样便可保城内无恙。这便是臣的第二个解决方案。”
杨坚非常注意官吏的选拔,不仅励行法治、严惩贪官污吏,他还奖励良吏,先后表扬了岐州刺史梁彦光、相州刺史樊叔略、新丰县令房恭懿等等良吏。临颍县令刘旷因考绩名列天下第一,被升为莒州刺史;汴州刺史令狐熙于吏部考绩第一,赐帛三百匹……以上这些人尽皆布告天下进行表扬。同时令天下官员学习,这些人名扬天下之后,都得到了合理的升迁。
但是时至今日,享受这等待遇的人不足三十人,所以官员对于这种待遇是十分期盼。杨素知道王公大臣不差钱,差的是名扬天下的好名声,而商人也不差钱、差的是与平民对等的地位,所以他投其所好的提出了这个由王公大臣、民间富户参与赈灾的方案。
这两个方案着实令杨坚龙颜大悦,他欣然道:“杨仆射这两个方案深合朕意,朕全部采纳了。杨仆射请说第三个方案。”
杨素见杨坚同意他的方案,不由得精神一振,连忙说道:“臣的第三个方案便是要防止关中灾民暴乱,如今的关陇大地已经无田可均,若是让他们长期逗留于此,便是没有闹出事来,也会慢慢的沦为黑户,惨遭富户藏匿,而新入手的伊州、庭州正好需要大量汉户补充。所以与其让他们坐在大兴等赈济,不用边走边赈济,这样一来便使大兴灾民减少,暴乱的危险也消除于无形,更重要是可使关中局势迅稳定下来,不至于影响关中粮价。”
杨素第三方案一出,不仅杨坚认可,杨广、杨集和诸多重臣也一致赞同,苏威说道:“圣人,杨仆射这个方案可谓是一举多得,臣深为赞同。”
杨广也欣然道:“杨仆射此三大方案,可谓是赈济良策,足以载入史册。但需多派人手去沿途帮忙,多送药物,防止灾民毙命于中途。同时可命沿途官府、府兵、州兵负责遣送和监督,以免为祸地方。而且在放粮之前,司隶台的巡查官必须到场,以监督地方赈灾,免得地方官员以次充好、中饱私囊。”
“卫王,这些人将是你治下百姓,你怎么看?”对于杨坚来说,他担心的是地方大乱,既然有办法把灾民遣送走,也省得让他心烦。
“我没意见。不过我有几点补充。”杨集确实没有意见,此刻的杨集,对于杨杨素只有由衷的佩服,这三个方案每一个都是独立的存在,但是并在一起的话,却是连成了一个一劳永逸的方案,而且立即迁徙的话,还能避免朝廷事后还要额外耗费一笔迁徙巨资。但是最厉害的是采取了一环扣一环的监督手段,令地方官府、执行官员、地方军时刻都在朝廷都督之下赈济,甚至是看似是弱势群体的灾民一方,在发现不对之后,也能让他们自己选出来的德高望重之人,直接向御史举报。
“你说!”
“其一、正如杨仆射之前说所,灾民因为这起冲突,对于官府抱有敌意,当务之急是稳住灾民,只有这样才不至于出现中途造反之事。若是急匆匆把他们送去凉州,恐怕也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希望等朝廷把他们地域划分好、等他们情绪稳定下来,再将他们送走。其二、凉州文官少,我建议在官员和军队给灾民划分居然区域之时,令国子监学生和预备官员去登记灾民户籍,到了凉州之后,可以直接分配,免得多一道工序;第三、在灾民迁徙过程中,可国子监学生和预备官员沿途照顾灾民,算是给他们一个锻炼机会,而表现出色者,定然比表现平平的人有能力,以后朝廷需要用人时,可优先录用这些人才,而不是眼高手低的庸才。”说到这里,杨集又说道:“第四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么就朝廷要给灾民一个公道。”
“前三点没问题,也很合理,朕批准了。但是第四点怎么说?”杨坚疑惑的问道。
杨集行了一礼,沉声道:“在骚乱中被踩死的人,找不到元凶,可以不计较。但是有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恶意杀人,这些人已经触犯了国法,所以必须以命抵命,最后是押到灾民之前斩首示众,也能平息灾民一些怨气。”
杨坚问道:“你指的是青龙寺、龙华尼寺的护院?”
“不错。”杨集点头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听到这话,杨素立刻站出施礼:“圣人,卫王说的对,佛门子弟也是人、也是大隋子民,杀人自然要偿命,必须依法惩处,否则天下佛徒纷纷效仿。”
“臣附议!”
“臣附议!”
“……”
杨雄、苏威、薛胄、牛弘、韦冲、萧玚、李圆通、崔仲方、宇文恺等一班重臣没一个信佛,他们对于横征暴敛、藏污纳垢、法外之地一般的寺庙,异常憎恨,此时有个杀鸡儆猴的机会,都不放过。
“准奏!”
“圣人英明。”
“圣人!”杨素见结果已经出来了,连忙说道:“臣的三个方案,以及卫王的补充,都是要先稳住灾民,恳请圣人答应,紧急动用军队调太仓之粮去赈济灾民,同时张贴告示,号召王公大臣、民间富户即日施粥赈灾,以防事态扩张。”
“准奏!”杨坚看了骨瘦如柴、面黄肌瘦的杨素一眼,叹息道:“杨仆射身体欠佳,就先回府休息吧!余下之事,由六部尚书、侍郎操办便是了。”
“多谢圣人关心,然老臣放心不下啊!哪怕回府也坐卧不安。”杨素苦笑一声,拱手请命:“恳请圣人让老臣于尚书省坐镇。”
“也罢,杨仆射就在尚书省官房一边调养、一边关注此事。”杨坚看着这个苍老至斯的大隋军神,内心异常悲悯,大家坚强了一辈子,如今却都老了啊。
“谢圣人成全。”杨素抱拳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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