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黑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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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连几日,黄昏时分,陆安平总在船头遇到吴肃。

  大概是旅途孤寂,又或是年迈多感,这位前兵部职方司主事话渐渐多,读书人科考、折冲府兵制、西域百国局势,甚至是僧道仪式——比如大兴善寺的开坛灌顶、玉清宫祈福仪轨、甚至由皇帝亲自主持的罗天大醮。

  陆安平自然乐于倾听,吴肃读书人出身、又在兵部任职,几十年宦海浮沉下来,随意听听,也觉得获益匪浅。

  就这么的,客船不紧不慢,终于到了君山附近。

  君山在洞庭湖中,算是一方岛屿,其上有些峰峦,远远望去蓊蓊郁郁的一片,仿佛一只碧螺漂浮在湖中。

  听船家说,那柑橘就是产自此岛。

  正值清晨,湖上的薄雾还没散去,陆安平饶有兴致地看着,觉得船头沉寂,正准备找个由头请吴先生过来时,忽然嗅到一丝香风,瞬间心潮澎湃起来。

  他回过头,只见吴英男换了件淡紫色衣裙,发髻也新盘过,却还是一样的碧玉簪,正伫立在晨雾中,显得落落大方。

  “吴姑娘!”陆安平嗖得站直身躯,只觉气血奔涌。

  “多谢陆公子赠的柑橘!”

  吴英男语气平缓,眉心红痣透着英气,只是顾盼之间,隐约透着几分疲惫。

  陆安平心念一动,微抬的手旋即放下:“举手之劳而已,船上辛苦,不忍吴先生煎熬!”

  吴英男走近了些,行了一礼,道:“我爹爹年纪大了,话又有些多,这几日多亏你陪着聊天解闷——唔,实在感激不尽!”

  “不必多礼!”

  香风扑面,陆安平不敢直视眼前姑娘,只觉心扑通直跳,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柔声道:“吴姑娘!”

  “陆公子!”吴英男面颊泛起一丝红晕,显然有些难为情。

  “你先说!”

  “还是陆公子先说吧!”

  陆安平挠了挠头,道:“前几天经过黄鹄山,吴先生又说了许多长安城的僧道,姑娘可曾......可曾有过机缘?”

  他先前看出吴英男炉鼎适合修行,资质不比自家差,情急之下,竟下意识问出。

  只是说完后,又心下后悔,暗骂无趣。

  吴英男努了努嘴,笑道:“这机缘,便是修行的机缘吧!”

  “先前在长安城中,也曾祭过几次大兴善寺、玉清宫、正一观这些,那里蔚然成风,甚至还有拜火教的司祭、桑耶寺的白袍僧......”

  她声音清缓,听起来很悦耳:“记得在大兴善寺时,曾有僧人拦下,说我生具慧根,若是修行佛法,必然能有大的成就.....”

  “神棍!”

  陆安平想起那位衣衫褴褛、手持钵盂的道生和尚,不禁脱口而出。

  “我当时也这般想法,一个弱女子,难道要做庙中的比丘尼不成?”

  吴英男衣袖略掩嘴唇,扑哧笑了声,仿佛一朵盛开的杏花。

  “后来呢?”

  “便没有然后了,我爹再不让我进大兴善寺,可见他也是叶公好龙......平日一脸严肃,也偶尔参加些灌顶、祈福法会,真要自家女儿拜入,便不舍了!”

  船下水波阵阵,船上则是银铃般的笑声,陆安平沐浴在香风中,只觉心旷神怡。

  “陆公子为何问我,自家懂得修行?”吴英男收起笑意,两眼凝视着他,问道。

  “我——”

  陆安平挠挠头,不自觉慌乱起来,“算是,小时候身体不好,曾遇到位道人,传了符箓的法门。”

  “唔,那倒是难得!”

  吴英男轻应了声,接着道:“大乾崇道,读书人懂些符箓也不罕见......长安正一观主陈少微,不知多少人愿意做他的记名弟子!”

  “还有大学士李严生魂出窍、长安城传得风风雨雨;更不用说玉清宫、还有西苑了!”

  果然是长安城......

  陆安平叹了声,却见吴英男侧过身,两眼不知是在看水波,还是那方宛若青螺的君山岛。

  “其实细说起来,我家与修行宫观有些渊源......”

  吴英男声音低缓,似乎有些心事,“清江郡有座应龙宫,崇奉行云布雨的龙神,在江南一带有些影响,先母曾说外祖父在应龙宫修行过,后来才举家搬到沅郡......”

  “应龙宫!”

  陆安平咂摸着,总觉得好像在哪听过。

  “是了!乔大叔说过,《八威召龙篆》便是应龙宫所传,这样的话,也是一处显赫的传承!”

  他心中一惊,没想到吴姑娘竟与方外道派有些联系,难怪身居根骨,可惜并未修行。

  晨风轻拂,吴英男眼眶中竟起了一丝泪痕,陆安平看得心软,旋即意识到她话中的悲伤,关切道:“吴姑娘,你......节哀!”

  他说着,自己也有些触动。

  吴英男鼻尖轻耸,跟着转过头:“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些往事......这君山岛也极好看,先前便听说过!”

  湖水茫茫,君山蓊郁,陆安平略顿了会,沉吟道:“那柑橘,便是君山岛产的,四五月间有此橘,也是奇怪!”

  “唔——”

  吴英男轻笑了声,望着不断泛起的涟漪,半晌后才开口,“你看那是?”

  “哦哦,洞庭一带的排民!”

  陆安平应了声,只见不远处泛来一方竹排,排民一身短打,头戴斗笠,手中长杆划动间,竹排竟有若飞起,不一会,便至跟前。

  竹排由楠竹制成,以麻绳捆扎,长约三丈,宽约数尺,上面只摆放一只竹篓,装着几条接近尺许的黑鱼,鱼嘴用草绳串起,正吐着泡。

  “喂,要鱼吗,新鲜的湖鱼?”

  排民摘下斗笠,浓密眉毛连成一字、嘴唇如鲈鱼,面容生得极丑,竟然是柳迟!

  ......

  ......

  陆安平本待喊出声,便被柳迟目光所止,于是站在船头,两眼狐疑地瞧着。

  “洞庭湖新鲜的黑鱼,滋补身体嘞!”

  柳迟放下竹竿,俯身勾起一条黑鱼,笑道。

  吴英男面色恢复如常,望着那条活蹦乱跳的黑鱼,不禁有些心动:“渔家,这鱼怎么卖?”

  “五个钱一斤,这条鱼怎么也有六七斤重,三十文便好!”

  柳迟说着,又偷摸向陆安平使了个眼色,嘴角笑容似有深意。

  “那我要了!”

  吴英男应了声,想起病弱的父亲,忙从间荷包中摸索。

  “我来——”

  陆安抢了声,将手探入五阴袋,跟着摸出一小角银子。

  “前几日吃了你一篮柑橘,怎么好再让公子破费?”吴英男抬起头,语气竟是不容置疑,“渔家,接着!”

  柳迟接过银钱,以竹竿挑起鱼嘴上草环,水波荡漾中,竟是稳稳当当,轻松递到船边。

  吴英男像是做惯这些,并没有迟疑,伸手将那条腥气的黑鱼拎起来,说道:“陆公司,我要去煲些鱼粥给爹爹!”

  陆安平轻应了声,目送着吴英男走入船舱,才转过头,道:“柳兄,你这是?”

  柳迟收起笑容,一脸严肃,连音调也沉郁几分:“前几天朱瑞受陆兄弟恩惠,也知道陆兄弟有些神通法术,可事关紧急,不得不前来知会一声!”

  陆安平心中惊疑,便见柳迟伫起竹竿,道:“放排的不坐大船,你来排上,我说与你听!”

  他略犹豫了下,双足轻点,身形如轻羽一般落到柳迟身侧,竹排连水花也没泛起。

  “好身手!”

  柳迟赞叹了声,两手一搅,瞬间激起一阵水波,跟着竹排掉头,向后方划去。

  “柳兄,这到底怎么回事?”

  柳迟并没有回应,又过了几息,竹排悄然转到船尾,他才指了指前方。

  “这是?”

  陆安平惊疑了声,只见船身上竟有一方黑鱼图记,泛在水波上,位置极为隐秘,不像船家刻意制作的标识。

  “水寇!”柳迟应了声,声音凝重,“是黑鱼寨!”

  黑鱼寨......

  陆安平眉头皱起,便听柳迟解释道:“黑鱼寨是八百里洞庭声势最大的水寇,劫掠多年......我虽然看不惯,只是多年与排教相安无事,不好撕破脸皮!”

  “那些官差不剿吗?”

  “陆兄弟想得天真,在这湖中劫掠,哪里能没有官府的依仗......甚至于,听闻黑鱼寨寨主有些黄鹄山的传承,只是风传,倒不知真假!”

  小小水寇也如此复杂,竟与方外道派有些关系......

  陆安平拱了拱手,淡然道:“我知道了,多谢柳兄提醒!”

  “你是不是舍不得那位姑娘?”

  柳迟嘴角露出丝笑意,语气缓和不少,“强龙不压地头蛇,这黑鱼寨不是寻常水寇......陆兄弟,你虽有些神通,还是暂避锋芒的好!”

  “这洞庭湖的水,比你想的深得多!”

  陆安平沉默片刻,想起船舱内的吴氏父女,正色道:“不怕,我得异人传授道法,待水寇来了,定要他吃不了兜着走!”

  “陆兄弟真是固执!”

  柳迟急得直跺脚,“你可想清楚了,反正湖中各条竹排,随时报我的名号,保管他们将你、连同那位姑娘送走!”

  “我还有桩要紧事,须得先走了!”

  话音未落,柳迟便将竹竿一拨,竹排旋即泛出丈许远。

  我还在排上呢......

  陆安平叹了声,忙飞身纵跃,待站稳身形,才醒悟要问排教是否与岭南、乃至苗疆巫蛊有渊源。

  可惜竹排如飞,早已离开数十丈远,渐渐消失在洞庭水波中。

  “还是先不要告诉吴姑娘她们!”

  他瞥了眼空空如也的甲板,暗抚五阴袋与元青藤,心中暗想。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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