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城 6-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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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说起吴毅的婚姻,还有点罗曼蒂克。

  媳妇出身教师家庭,高中毕业回乡。

  吴毅当年风华正茂,心高志大,希望考大学进城市,谁知后来回到农村。一段时间乡里抽他做辅导员,巡回各村宣讲政策。

  一天他来到一个村子,从一家门口经过。忽然一盆水泼在身,正欲发火,抬头看时,门口站着一个窈窕少女笑吟吟,连说:“对不起!”

  在道歉声中吴毅的火气消了一半,说:“没关系。我走路正好身上发热。我还要感激这不期尔而遇的飞来之礼。”又说,“我莫非来到云南少数民族地区?”

  姑娘接道:“你向往泼水节?”

  “但愿泼出故事来!”

  一个莞尔一笑,另一个怦然心动。

  姑娘心想:一盆水泼在身上不愠不怒,不是很有修养的人,岂能泰然处之?小伙子则想,魅力四射,花一样绽放。怎不令人心驰神往?

  以后由于吴毅一个远房姑姑穿针引线,促成二位结合。虽然走在一起,无风无波,但后来的生活变了,变得越来越严峻。

  7

  入冬以来,一个少有的好天气。郭堂村北一向阳背风处,几个老太太在晒太阳,拉家常。一个胖老太,穿着大棉袄,伸着长腿。一个瘦老婆,眯着双眼,盘地而坐。悠悠自在,舒舒坦坦。说东家,道西家,说说针,拉拉线,芝麻黑豆摊一地,盆盆罐罐论短长。

  在老太太们的前面,一块空地上,一群鸡正在嬉戏追逐,也许暖和所致,特别精神。一只金黄色的鸡,站在一群杂色鸡中间,亭亭玉立,大有鹤立鸡群之势,它是鸡中皇后。远处,一只大红冠公鸡是鼎立一方的国王,正向“皇后”发起攻势。“皇后”急闪一旁,让“国王”扑空。“国王”改变战略,轻轻喔喔,舞蹈求爱,投以飞吻。之后一只翅触地,绕“皇后”画圈。一边画地为牢,一边频频示好。“皇后”颇受感动,闭目小憩,一时失去警惕。“国王”突然颈上羽毛直竖,猛地一跃飞起,直落“皇后”之背,紧紧咬住。“皇后”急急求饶,无奈叮咬太紧,只好不情而愿迎合。

  无风三尺浪。一场鸡们的拼死恋战看得老太太们心惊肉跳

  “和人一样,鸡也这样狂?”

  “怪不得新媳妇上炕,一夜就变得像菜叶经场霜!”

  “奇怪,吴毅媳妇怎么看不出呢?一身轻盈,身腰舒展得不像上过战场?”

  正在议论间,吴毅媳妇托一红针线筐,腰束一蓝围裙姗姗而来。众人见了,急收话题。

  “怎么,我来了,你们一个个都变成没嘴葫芦?”吴毅媳妇说。

  “正在说你呢!”

  “说我什么?”

  “说你还像姑娘。”

  吴毅媳妇扑哧一笑,心里说,这些老太太挺有意思,爱琢磨年轻人的新鲜。我何不逗逗她们?于是问:“你们也从年轻时过,那时候怎么样?”

  不怕你们笑话,我俩结婚三年还没一个枕头睡过。那时我十八,他十二。看到一起出嫁的姐妹都抱上娃,我还空着怀,生怕嫂子们笑话,更怕婆婆指桑骂槐。每天纺棉花纺到深更半夜,还要抱他上床。

  “那你还不是有了孩子?”

  众笑。仿佛喝了陈年老酒,其中有哭笑不得的笑,有苦难言的笑。

  瘦老婆接着说:“世上女人苦咱村的女人更苦。抬头是看不尽的山,低头是走不出的路。我九岁当了童养媳。男人是秃子。这种人不说和他睡了,就是闻闻他身上的脏臭气就想呕吐。我一到天黑就东躲西藏。有一天被他家逮住,两条腿绑在床上。傻男人在爹娘教唆下向我冲来。我一看那阵势,吓得尖叫一声大哭。一把钢刀捅身上,床头流了一滩血……”

  唉,唉!众人声声叹息。老太太们本想讨一点刺激,谁知不觉成了吴毅媳妇的“俘虏”,竟将腹中的花花肠子一下抖落出来!

  吴毅媳妇掏了便宜,说:“大家不要单说伤心事,说些高兴的!”

  大家正在说话,穆支书披着绿大衣叼着纸烟远远走来。他听到老太太们正说得起劲,就悄悄躲在一个墙角。她们不知背后有人,只管憨砍胡侃。

  “你们说咱村为什么骚?就因为西山妖。”

  “咱村骚,男人狂。孬干部瘾大。夜里欢从乡供销社回来就是因为搞女人。”

  “老穆支书也不好。年轻时追女人,一直追到西瓜地。他差不多天天和一家女人混。”

  老穆沉不住气了,轻轻咳了一声从墙边闪出。大家的脸一下子黑了,吓得不敢说话。他说:“怎么,你们正在嚼舌头,怎么见到我就像吃花椒闭住气?”

  “……”大家面面相觑。

  “咋啦,一个个还红鼻子红眼?”

  “我们在忆旧社会苦。”吴毅媳妇说。

  “是么?你们觉悟不低哩!”他撇撇嘴说,“这是攻击干部,

  老太太一个个垂头丧气。这时,那只“国王”大公鸡余兴未尽,一跃又去追“皇后”。老太太骂:打死你个骚公鸡!要不是你,俺们咋会生这么大的气?

  穆支书走了。他低头寻思:看来反对大队的人还不少,阶级斗争这根弦决不能放松,想办法杀杀这股歪风。哼,等着瞧,饶不了你们!

  8

  天说变就变。昨天还是艳阳天,今天像块乌黑布。到天黑时天已稀稀疏疏飘起了雪花。

  入夜,地上下了厚厚一层。

  整个村子灯少人稀静悄悄,只有大队部灯火通明,不断传出说话声。村干部们正在开会,研究布置今冬明春工作。会议结束,夜已深了。大队长叶子贤拍拍肚子说:“肚子叽里咕噜,空空落落。”有人乘机附和:“能不能弄点夜饭,暖和暖和?”

  “能弄点什么?大队又没有存粮。”穆支书说。众人见一把手松口,极力怂恿:“不管到谁家先弄点,凑合一时,随后想办法还。”

  就这样,有人回家取粉条,有人去借萝卜、葱,有人去找油,有人掂锅,七手八脚,分工合作。不一会东西就备齐了。叶子贤吹嘘说:“我去借面,那家媳妇说,外面冷不?我说我正想伸你被窝暖手。”有人问:“暖了没?”大队长洋洋得意说:“女人说,滚一边去,把老姑奶冰死了!”众人知其意,一阵轰笑。大队部有的是烂椽头,干树枝。火点着了,屋里照得通明,菜炒好了,屋里喷香。葱花、辣椒、蒜瓣气味儿直往鼻孔钻,刺激得人坐卧不安。

  一大锅热腾腾的粉汤做成了!人们争先恐后舀一大碗,蹲在地上,呼噜呼噜,津津有味。

  老穆虚了虚帽檐,抹了抹汗,冷不丁冒了句:“你们说捣蛋不?我昨天路过村北街,几个老太婆在闲唠,不知怎的一个个哭成泪人,像送殡一样!”当然他没舍得说人家议论干部作风问题。

  “那有啥稀奇,我听说是看鸡压蛋,笑疯了,笑流泪了!”不知道谁说。

  奇闻一捅破,立即炸了锅。不管老太太说什么,只管爆笑满屋飞。有人笑得碗从手中掉下叭一声说天女散花;有人笑得粉条从鼻孔窜出称二龙戏珠;有人笑得头碰墙上起个大包夸撞闪了铜头罗汉腰。

  一团热火渐渐凉了,饭场慢慢平静。

  穆支书说:“不说笑了,抓紧议大事。看来我们村有必要开一个忆苦思甜会,对群众进行一次思想教育。”提议得到一致赞成。他暗暗得意:到时候我在会上点一下,谁再敢对干部说三道四,我把你舌头捋了!

  叫谁大会发言?有人提议叫红花妈,立刻遭到否决。一个窑子铺出来的女人怎能上台说?

  经过筛选,大家最后决定让大个老头讲。大个老头,外号没有福,一辈子给地主当长工。新中国成立后虽然分了房子、土地,娶了一个寡妇,因不会过日子,媳妇跑了。如今仍然是光杆冲天柱,吃了上顿没下顿,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一个老贫农,立场坚定,根正苗红。让他会上发言,应该是理想人选一百个放心。

  干部们又挑了两人,作为候选。

  9

  郭堂村的忆苦思甜大会按预订时间像模像样开了。地址在小学校操场。台前悬挂了两个明亮刺眼的汽灯。主席台依次就座的是支书、大队长、大队治保主任、县驻村干部眼镜老曹。

  会前由学校教师指挥,全体与会人员一齐高唱革命歌曲:“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忆苦把冤伸……”歌声把大家的情绪带到了遥远的过去,气氛一下子严肃了。

  支书今天特意戴上眼镜,显得格外威严。他站在台上大讲特讲忆苦思甜的重要意义。心里想着这次会后公社会奖面锦旗。特别指出,最近一段有些人专和大队党支部唱反调,在街头巷尾说干部坏话。我们要用革命正气狠狠回击社会上的歪风邪气。说到关键处,大眼一瞪,拳头在桌子重重一砸。台下那天嚼舌头的老太太头皮发麻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大队长主持会议,对发言人介绍。大个老头今天特意刮了脸,换了一身新衣裳,像是去当新女婿。他直奔主题。忆旧社会苦,思新社会甜。越忆苦,越觉得共产党好、社会主义好。我要高呼:“***万岁,共产党万岁!”大家报以热烈掌声。眼镜老曹拍得特别起劲,这老汉政治觉悟挺高呢!

  大个老头接着说:“旧社会就是坏,地主一个个是狠心贼,黑心狼。他们吃人不吐骨头。”但不知怎的忽然话锋一转,立刻跑题十万里:“我年轻时无论哪一家地主都对我好。我一直惦记着那一家的白蒸馍。那半晌,人家还送小米稀饭,喷香喷香,白饼馍卷肉菜,吃得嘴上直流油。

  “我若是有点头疼脑热,地主小媳妇跟亲闺女一样围着问寒问暖。做酸辣面条,葱花绿,辣椒红,油花黄。还没喝,涎水流,喝一口,如喝酒!

  “逢过节,还给我好吃,送好酒。我舒坦得像大爷!

  “到了过年,人家又送白面又给钱,还赶着牛车送回家。若是那家地主还在,我真愿意在他家干一百年!”

  ……

  台下一片骚动,台上一片愤怒。

  这哪里是忆苦思甜?分明是给地主歌功颂德!“快让他滚下来!”大个老头如梦初醒,抱着头,跌跌撞撞,从台上连轱辘带爬滚下。

  这个会开砸了!支书急得脸红如关公汗流如雨。大队长急得拍屁股直蹦,连喊:“坏了,坏了!”眼镜老曹气得差点把眼镜扔了!

  正当大家怒火喷发之际,随着一声:“我来讲!”冷不防红花妈气宇轩昂走上台。

  “快把她拉下来,刚才那个憨蛋大个把一锅汤搅了,又出来一个扫帚星。还想乱得天塌下来?”穆支书气急败坏地说。大队长也高喊:“谁叫你讲了?你能讲什么?还不快下去?”

  “我为什么不能说?你们不叫我讲,我偏要讲!”红花妈威风凛凛义正严词地说。

  “那一年我在一家烟花院,遇到一件事,让我一辈子不能忘!一群日本兵如狼似虎,遭踏了中国女人,还用刺刀挑开肚子!

  “有位姐妹很有勇气,一连刺杀了几个鬼子!一个鬼子大咧咧冲进屋,刚上床,她用暗藏匕首一刀刺进鬼子咽喉。鬼子像死猪一样,滚在床下。另一个鬼子,在外面等急了,像鬼叫一样跑进,刚要动手,一刀又刺进他的小腹,惨叫一声又栽到在地。接着又挤进一个。那姐姐一头把鬼子撞倒,立即把他掐死,还没等门外几个鬼子人反应过来,她就一头撞死在墙上!”

  “那位姐妹,是多么有勇气!多么有节气!谁说青楼、烟花院的女人都不好?有的人不得已失了身,但具有中国人的气节!

  “像日本鬼子遭踏中国女人的罪恶为什么不能忆?杀日本鬼子长中国人志气的壮举为什么不能讲?”

  红花妈一番话如泰山压顶之势,风回三峡之力!字字血,声声泪,义正词严!整个会场强烈震撼了!

  眼镜老曹首先走上前鼓掌,充分肯定,说:“讲得好,讲得太好了!”

  随即全场报以长时间热烈掌声,齐夸讲得好!

  这是一堂真正的思想教育课,红花妈这才叫有觉悟!人们长时间热烈议论。

  听着大家夸奖红花妈,穆支书心里很不是滋味,从台后探出半个头强装笑颜说:“说的是,就是有觉悟!”

  10

  事隔两天。

  这是一个少有的明月夜。天空一轮圆月玉润,地上一层水银般月辉。

  吴敬轩亲戚送他一瓶酒,舍不得独酌,邀吴毅同饮。老少皆冰心,对月不二人。

  吴家住村南头,居处清静可人。吴毅每次到来,都会赞叹他家的整洁、明亮。原先他家摆有许多书,笔墨纸砚,挂有名家书画。不知为什么而今四壁皆空。每每工余,他放下农具,拿起笔墨,练书法,长精神,强身体。

  看到吴老神清气佳,鹤发童颜,他又是一番赞叹。平常他们谈天说地,说古论今。今天话题很快转向两天前的忆苦思甜会。他说:“想不到大个老头苦大仇深的人没讲好,更想不到红花妈平常默默无闻,而会一鸣惊人!”吴敬轩说:“其实地主不都是坏人,穷人不一定都是好人。”说到此,声音放低,凑近吴毅说:“自古以来,富有两种,一种为富不仁,一种富而有义。前者上结官府,下勾盗匪,坑蒙拐骗,敲诈勒索;后者或承蒙祖业,子女成才;或勤俭节约,治家有方;或乐善好施,安分守已。穷人也两种,有人贫,贫不移志,君子固穷;又一种人,穷,不顾廉耻,行窃为盗。前些年大讲阶级斗争,但阶级论不能概括人情世界。人情人性,普天下都一样。”说到此,停了一下,继续说:“譬如说大个老头吧,那家地主对他好,他能昧着良心说人家不好?人心都是肉长的。再说红花妈,以亲身经历,揭露日本侵略者,赞扬那个女人,出于她的本能和正义。有人鄙视她当妓女一段,这种看法不对。不能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应肯定她的大义大节。”

  吴毅对先生的分析非常钦佩。老人说:“咱一老一少,是多年的知心,都讲实话。人生在世,应看透世事,不盲从,不偏激,不超前,不滞后,居中,中庸,照顾前后,兼顾左右。上不欺天,下不亏心。认真修养,谨慎处事。不做超然世外的神仙,也不做只知吃喝玩乐的庸人。能达到如此境界,也不枉人生一世。另外,我劝你不要消沉,振作起来。好好读书,自强不息。花落自有花开日,蓄芳待来年!”

  吴毅说:“谢谢先生教诲!”

  两人正谈话,吴毅媳妇来说:“穆支书找你!”

  吴毅一楞,说:“他对我有成见,找我为什么?”

  吴敬轩笑了笑说:“去吧,不会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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