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肃煞,北地萧凉。
时节刚过了霜降,蓟城以北,却早已是一番寒冬般的景象。
但城北那一片荒芜的草莽中,一座规格甚高的晋式陵墓,却在草野间隐隐显显,沉寂而又凄厉。
高高的灵冢已被高高的杂草盖过,唯有那尊高高的碑位仍旧屹立,然而,即便如此,也掩盖不了这是一座长久无人问津的荒坟孤冢。
或许是经历了太多风雨,石碑上雕刻的字迹已有些模糊,但仍然不难辨认出其上的隶体汉字——“晋国上将军刘琨之位”。
不错,慕容阁清楚的记得,那片地,便是当年父汗慕容嗣囚杀上将军刘琨,坑杀数千晋军将士的地方,也正是因为此,自己的母亲隆裕公主才一病不起,最后郁郁而终,留下不及弱冠的他独自离去。
他也知道,自己与众兄弟始终不同,因为自己身上流着晋人的血脉,从小便开始执笔识字,在《诗经》《楚辞》、《史记》《春秋》的陪伴下长大,他通晓春秋五霸、战国七雄,却连一匹小马驹也驯服不了,深知君子六道、仁爱治国,然而却拉不开一张孩提的长弓。
以前的慕容阁,对于这些并不以为意,因为即便如此,父汗慕容嗣对自己和母亲依然亲近友善,只是自从母亲隆裕公主过世后,慕容阁才发现了父汗态度的骤然转变,也意识到了从前那份亲近友善中的虚伪和忍让。
但这些,性格本就内敛的慕容阁只能默默藏在心里,对于众兄弟的排挤,对于父汗慕容嗣的冷漠,他都只以沉默应对,就像大哥慕容赪口中所说的一样:“简直像个晋人,像个羊羔!”
他唯唯诺诺,表面上对谁都避让三分,但通晓古今的他,深知厚积薄发的道理,他不过是在等待一个机会罢了。
而这个机会,并不遥远。
那一日,蓟城内的官邸内,一位长者正坐于大堂内最上方的胡床上,他满脸胡须,披头散发,头顶还戴着插有苍鹰羽毛的单于冠冕,但手里却拿着一卷大晋谕帛发着闷愁,而底下的诸公子和属官们,则七嘴八舌说个没完。
或许是被吵到心烦了,长者抬起眼来,极不耐烦的大声呵斥了一句:“都嚷嚷完了没!嚷嚷完了就给我选个人出来!”
这一声呵斥后,堂内稍稍安静了一些,公子及属官们互相使了几个眼色后,一位年纪较大的属官才站起来道:“就此事而言,我看没有人比二公子更加合适的了!”
话音刚落,便引来堂内的一阵附和:“对!没错!二公子最合适不过了!”
慕容嗣听罢,这才将冷淡的目光移向了堂内一角一直沉默的慕容阁身上,细看了良久后,才似乎有些满意的问道:“慕容阁,你可愿意代父汗前往建康啊?”
慕容阁面无表情的点点头,也不答话。
而慕容嗣见状,则高兴的连连点头,站起来,别有意味的一笑后,大声宣布道:“好,那此事就这么定了,仇(qiu)远氏之子慕容阁将代我慕容部,前往建康,与大晋共约盟好!慕容赪,你领属官去安排你二弟此番的建康之行,限你在三日之内安排妥当!”
听到“仇远氏”三个字眼,慕容阁的眼神便即刻阴冷下来。
那不过是慕容阁后来的养母罢了,并非生母。
而慕容嗣对外宣称仇远氏,却只字不提隆裕公主,其中用意,慕容阁看在眼里,心中已如明镜般了然了。
慕容赪听闻,则看了看仍平静如水的慕容阁,微微一笑后,行一鲜卑礼,道:“慕容赪领命!”
散会后,慕容阁和往常一样,独自一人出了府邸,但随即慕容赪却从身后紧紧追来,并十分反常的和他这个不受人待见的二弟搭上了话。
“二弟啊,此番建康之行虽然有几分艰险,但父汗的眼光还是很准的,你的确是能担此大任的不二人选啊!要不这样,我看你平时身边也不带什么侍卫随从,这独自一人前往建康也多少不够安全,就让我的亲兵队亲自护送你去吧......”
对于慕容赪的言语,慕容阁并没有在意,更让他在意的,反倒是刚刚出来的这座官邸。
这座官邸原本是蓟城郡府,三十多年前,蓟城还是幽州北境最为稳固的边防重镇,也是方圆数百里最具力量的军事要塞,而这座官邸,便是整座城池乃至整个北方边陲的中枢。
但自中原的“诸王之乱”以来,天下大乱,战火波及整个幽州,燕王司马宣作为皇室旁支,在孤立无援的境况下,征调蓟城驻军,并收拢流民,一边抗击胡寇,一边向南转移,意图重建与晋室的联系,因此,北境的蓟城便也就渐渐萧条了下来,后来才得以落入慕容部手中。
至于什么建康之行,慕容阁早在听闻晋军北伐,连克江夏、襄阳,进逼南阳时,他就已经预料到了。
毕竟现如今,慕容部仍然对大晋称臣,而至于慕容部盘踞幽州北部,趁中原大乱扩张势力,晋室朝廷即便因为无暇顾及,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只要晋军北伐中原稍稍顺利一些,便自然要开始收拾北方边境的残局了。
而这第一步,便是给慕容嗣下一道谕旨,送一位公子前往建康为质,以此证明慕容部对于大晋的忠诚与合作,而后才是通过军事邦交上的压力,迫使慕容部退回原本的辖区内。
而慕容阁也能想到,此番建康之行,必定会受到晋室朝廷的百般刁难,这样的人选,也一定会被推到他这个不受待见的公子身上,因此,对于刚才堂内的一切,他早已经看穿了。
至于慕容赪对自己的一番“关照”,慕容阁虽然明面上点头称是,但他心里却十分明白:慕容赪从来对自己不抱有善意,如今安排亲兵护送自己南下建康,其中险恶居心,自是不言而喻。
纵然如此,慕容阁仍旧按耐不住那颗躁动的心和膨涨的热血,因为他知晓,自己一直等待的机会,终于到来了......
回忆着这一路南下的缘由和经历,慕容阁不禁再度环视了一周这座建康城内的陈旧宅邸,最后起身,迈步至庭院中央,抬头眺望着北方的天际,良久后,才对身后一名看起来有些娇弱的束发随从道:“陈琴,交给你的事,都安排妥当了吗?”
“禀公子,早已安排妥当了!”
慕容阁听罢,满意的点点头,用冰寒的目光看了一眼院门处的随从亲兵后,才轻声道一句:“该办的事都已经办了,是时候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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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度过了数日的平静祥和后,曾一度暗流涌动的建康城,终于在这个立冬的无月之夜,泛起了波澜。
而此时的兰府内,越王司马徽和兰咎正吃着厨内端上来的羊肉,边谈论着朝中各位大臣的情况,林潇云则于门内一旁,正襟危坐,并不动碗筷,只是细细聆听着,以便回去之后向师父序瑀详实禀报,当然,这也是出于司马徽的授意。
“对于王燮,通过近几日的来往及登基大典上的情形来看,此人的确才识不凡,其智谋和见识足以堪任左相之重!”
司马徽一边回忆着,一边赞许的点头道,但随即便皱起了眉头,话锋一转,接着道:“只是从近些时日的朝会来看,王燮似乎有些越权过多,而皇上和王燮的这对君臣,也好似并没有传言中的那般和睦!”
司马徽稍有一顿,想了片刻,又继续道:“但话又说回来,这太傅周言和太尉柳湛,与王燮相比之下,的确平庸了太多,在如今大局未稳的情况下,着实不能委以重任!”
兰咎听闻后,笑了一笑后,放下筷子,道:“殿下察人,果然不失精准犀利!”
“王燮担丞相之职,领满朝文武,本就权势甚大,再加上王氏和其他名门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使得整个朝堂,几乎全系于王燮一人之身!因此,在臣眼里,传言中的那种君臣和睦,多是当今圣上对于王氏的妥协忍让而已!”
说到此,兰咎看向司马徽,眼色一沉,并刻意压低声音道:“正如殿下所想,是想除而不敢除!”
说完这一句,兰咎的神情和语气即刻又恢复了正常,接着道:
“而太傅周言,虽贵为三公,但实权着实有限,所担之责也无非是宫闱之内的琐事而已,因而,其人是否足智多谋、见识超群,便不再那么重要了。”
“再者,周氏原为河东儒学大家,门第清望,周言本人也是广览群书,学识渊博,作为国舅,担任太傅一职,教授皇子,也算是实至名归吧!”
司马徽听闻,点点头,细想当日宴会上周翎刁难慕容阁一事,倒着实有些像迂腐老儒的惯用手法。
“至于柳湛,殿下可还曾记得登基大典之上,身着银丝白礼服的吴王王妃?”
因为册封皇后的大典还没有举行,因此兰咎对那些嫔妃,也便都以王妃相称了。
而对于兰咎的发问,司马徽稍稍回想,才有所印象,当是时,确实有一位着银白礼服的年轻嫔妃,紧随在司马旭身后,只是她不像王后周氏那般昂然,而是全程垂首低眉,一副恭敬谦卑的模样。
见司马徽点头,兰咎接着道:“那位正是辰妃柳氏,多年来,独得吴王专宠,想必现如今,也是后宫之内,除去王后周氏,最有权势的人物了吧!”
“而柳湛,正是柳氏的胞兄,再加上柳氏一族在中原和江左的权势,因此,柳湛位居太尉一职,即便再不相称,朝堂之中,也无人敢有怨言!”
“唯一对此敢有不满的,便是王燮......”
兰咎正说着,却忽然被门外的一阵声响打断了。
“老爷!”一阵轻微的叩门声后,门外响起了老吴的声音:“质子府那边有了动静!”
兰咎和司马徽听闻,同时一怔,望向了门外的方向,而林潇云也随即起身,打开了门,将老吴引了进来。
老吴没有多余的动作和言语,一进门便下拜在司马徽和兰咎身前,再度道一句:“老爷,质子府那边有动静了!”
虽然对此早有准备,可兰咎也不曾想到,对方竟这么快就有了行动,毕竟慕容阁来建康为质才不过三两个月的时间。
兰咎收起惊诧的神色,对老吴道:“快细细说来!”
老吴不敢怠慢,立马回道:“自入夜后,质子府内便无任何响动,虽有灯烛,却并无往日的人影交错,也不见院门处的亲兵侍卫,属下觉得有所蹊跷,便悄悄潜入府中,竟发现,质子府内,早已空无一人!”
兰咎听闻,连忙问道:“距你发觉蹊跷到现在,有多长时间了!”
“最多不过半个时辰!”老吴利索的答道。
“如此说来,慕容阁并未走远,可能尚在城中!”兰咎自言自语一句,随即抬眼问司马徽道:“越王,此事还是应当先向朝廷禀报!”
司马徽皱着眉,道一句:“不必!他王燮是何等精明之人,既然如此安排,就必定有他的对策!”
“您的意思是.......”兰咎有些不解,疑惑问道。
“王燮应该已经知晓此事了,想必城内的门防此刻也已收到了禁令!”稍有停顿,司马徽看向林潇云,用斩钉截铁的口气接着道:“易丞,你速领一队人马,前往北城江边的暗道口!”
“慕容阁一行十数名胡人,不可能蒙混出城,他们唯一的出路只有暗道!而今日立冬,城外驻军也定会有所大意!”
司马徽握紧了拳头,道出了他心中最大的忧虑。
林潇云听令后,不敢迟疑,迅速起身,快步奔向兰府后院,不多时,便领着数十兰家轻骑,一路疾驰,向着城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