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兰咎许久没有答复,司马旭不满的问道:“兰咎?为何不接旨?”
兰咎听闻,这才抬起头来,神情镇静的看向司马旭,回道:“多谢陛下赏识!只是微臣才疏德浅,不堪如此重任,故惶惶而不敢接旨!”
司马旭冷笑了笑,半眯着眼仔细打量着大殿中央的兰咎,接着道:“以朕看来,你兰咎就是最好的人选!若兰中书有何难言之隐,不妨说来听听,朕自当给你万全保障!”
“启禀陛下!”兰咎仍旧俯着身子,道:“世家宗族之纠纷,牵涉到江北世族与江左名门长年来的权位纠葛,关系到当下朝廷内百官间的和谐与团结,是关乎人心向背、大晋长治久安的重要锁链,其后的利害关系过于庞杂,微臣不敢妄断!”
见司马旭只是点头,没有言语,兰咎又接着补充道:“此等重要决策,微臣以为,还是应当由丞相或是太傅等德高望重之人,亲自监察决断为好!”
司马旭听闻,看向王燮,又转过头来,沉吟一番,道:“如今新朝刚立,江南一带百废待兴,丞相日理万机,怎会有多余的精力来调解世家纠纷呢?而太傅主管各地宫闱建设,又为皇子们讲学,也无闲暇!”
“这样,如有你难以裁决的事宜,可以请示丞相王燮!由丞相出面,持朕谕旨,亲自为你开道!至于其他一些无关大局的纠纷,朕许你自行处决,如何?”
“多谢陛下体谅!然臣以兰氏家主为名,号召各方世家豪强,为北伐大军供应军需粮草,如臣留在江左,调解各方纠纷而难以抽身,恐怕那些与微臣有约的世家会因此懈怠,从而耽误北伐啊!”
“军需粮草嘛!只要你兰咎能帮朕解决好世族纠纷,越王以后的军需辎重皆由朝廷补给!如此,你还有何担忧?”
司马旭的语气变得越来越客气,好似在一步一步退让,俨然一副求贤若渴的模样。
但兰咎心中何尝不明白,实际上,对方这是在步步紧逼,势必要将自己留在建康,留在江左,以达到监视控制兰氏的目的。
而且,调解纠纷,势必会得罪其中一方,兰氏将因此而四面树敌,这样下去,日后在江左之地,兰氏被多方打压将是不可避免的事实了。
不仅如此,此举还能将自己与司马徽分割开来,从而削弱越王的势力,至于提供北伐军军需粮草,明白人一眼就能看出,不过是句虚言而已!
兰咎心中十分清楚明白,如此谋略,实可谓是王燮的一箭三雕之策!
想到这里,兰咎也总算是想明白了今日里种种事情之间的因果联系:
司马旭先是任命自己为中书令,而后,不论是事先安排,还是事发突然,王燮借郭安行刺越王、林潇云大殿拔剑一事,让自己出面裁决。
而王燮早已料想到他会偏袒越王一方,所以示意司马旭故意让步,宽恕林潇云的不敬之罪,而最后的目的,则是以调解世家纠纷的名义,令自己出任廷尉署总司,留在建康京口一带。
而对此,兰咎却不得不服从,因为,一旦有任何反驳之词,对方立刻会将他对于林潇云的裁决推翻,降罪林潇云,连同他自己,也怕会因“违旨抗命”之罪而下狱。
想明白了所有,兰咎的汗珠已有两滴落到了湛黄的木质地板上。
也是到此时,他才明白,原来自己和越王早已落入了对方的圈套之中!
但他心中仍旧留有一丝侥幸,挣扎道:“陛下的恩典,微臣感激不尽!只是微臣资历尚浅,德疏而才浅,也常有失公允,难以服众,着实不堪如此重任啊!”
司马旭见兰咎仍不答应,突然一改之前的客气口吻,阴冷的目光从眯着的双眼中透射而出,嘴角微扬,冷冷的道:
“有失公允?兰中书是说,刚刚对于林潇云和郭安的裁决有失公允吗?”
听闻此话,兰咎心中的那丝侥幸也荡然无存,他的猜想已全部应验了,如他在此时还有推脱,则林潇云定会被问罪下狱!
事已至此,兰咎已无路可退了,只能答道:“启禀陛下,刚才对于林将军和郭将军的裁决,臣下并无任何偏袒包庇!”
“既然如此,那你兰咎仍拒不接旨,是对朕的不满还是不屑?”
兰咎已然感觉到了话语中的浓浓杀气,用余光默默看向了司马徽。
而司马徽早已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但他心中清楚,如今还远没到与司马旭决裂的时机,目前能做的,是暂时先稳住局势,保证林潇云和兰咎二人的处境安全,再寻出路。
因而,面对此番危机,也只能默默的长叹一口气,对着兰咎微微点头示意了。
兰咎在得到司马徽的示意后,也无奈的出了一口气,缓缓跪下,答复道:“微臣不敢,微臣领旨,谢陛下圣恩!”
听到如此答复,司马旭方才得意的笑出声来,咧着的两排牙齿,就像是对司马徽和兰咎无尽的嘲讽一般。
百官群臣见罢,也神情各异,相互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使得大殿内一时嘈杂起来。
不多时,余波尚未散尽,兰咎已神色惆怅的回到了席位,百官的贺词也随之接踵而来,或不明所以,又或虚情假意,兰咎早已无暇顾及了,他心中所想,只是该如何脱身而已。
而在司马旭那令人寒颤的笑声中,久久郁闷难以开怀的柳湛,也极不起眼的扬起了嘴角,一双小眼完全定格在了林潇云手里的佩剑上。
待到殿内静谧下来,柳湛才清了清嗓子,望向林潇云,假意笑道:
“白袍将军威名,老夫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英姿不凡!”
林潇云听罢,只是回头来看了对方一眼,没有回答,但见到对方那笑里藏针的神情,也不禁感到一阵心悸。
“所谓虎从风势,龙仗水灵,林将军本就一身武功,再加之六剑紫泰,更是所向披靡,无人能敌!”
柳湛满是恭维的语气,却令朝堂中的明白人越加不明白其中之意了。
然而,不出林潇云意料,柳湛话锋语调一转,接着道:“持剑入殿本就是陛下对你莫大的恩赐了,你竟还敢在殿内拔剑,虽说是一场误会而已,可万一有伤陛下龙体,便是将你千刀万剐也不足抵!”
柳湛说到最后一句,语气已变得格外低沉,也带着深深的威胁和敌视,但林潇云听着反倒是松了一口气,因为比起先前的诛心之论,此番责骂根本就无关痛痒,只能证明柳湛解(xie)数已尽了。
然而,林潇云还是恭敬的抱拳道:“太尉大人教训的是,末将早已知罪,只是末将手上的紫泰剑,虽然剑锋逼人,却是仁义之剑,它只斩杀胡寇盗匪、乱臣奸党,而无伤纯良百姓、同袍血肉!”
“因而,臣即便在大殿拔剑,也不会伤及陛下,倒是朝中某些贪官污吏、佞臣小人,只要末将尚在建康城内,便仍旧性命堪忧!”
林潇云说出下一句话时,双手已然放下了,一只手握住剑鞘,伸向前方,而双眼则毫不避讳的死死瞪着柳湛。
仅仅停顿片刻,柳湛额头便已渗出了汗滴,他抿了抿干枯的嘴唇,嘴角一咧,极为尴尬的笑出声来,颤抖着声音道:“哈哈哈哈......林将军果然是忠义之人啊......”
“哈哈哈哈......”
然而,司马旭响彻大殿的笑声却即刻盖过了柳湛那别扭的笑声,也使得司马徽和林潇云同时一惊。
“朕只关心,紫泰剑效忠于何人?”笑声戛然而止后,便是司马旭一句冷然发问。
林潇云反应过来,忙起身道:“启禀陛下,紫泰之‘仕’效忠于大晋!效忠于六剑之首——金獠之‘主’!”
司马旭眉头稍稍一皱后,又换一幅和善的面容,笑了起来,并伸手示意林潇云坐下了。
至此之后,宴会上才算是平息了一些,虽然仍是觥筹交错、人声鼎沸,但少了争端与忖度,群臣百官也放开了,开始陶醉在这音律酒盏之间。
而兰咎,也在抑郁沉默了良久之后,才举起一杯酒,一饮而尽,随即擦一擦嘴边残留的酒浆,终于露出一抹别味的笑意。
因为此时,他已经想通了一句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