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以为,无论是林将军也好,还是郭将军也罢,都应处置相当,判与无罪!”
兰左使细细忖度着王燮的言行,谨慎品味着司马旭的笑意,恭敬的俯首行礼,如是而道。
司马旭听闻,先是一愣,接着冷然一笑,沉声问道:“中书令何以裁决?在朕的登基国宴上,拔剑相向,如此不敬!还应判与无罪?莫不是要存心偏袒?”
这一连串不怀好意的发问,令殿内的气氛再次凝结,司马徽的心也再次提了起来。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着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曾有想过,礼宴上会有人行暗杀之举,也对此有所防备,但终归一点,种种不测,矛头都是指向自己的,倒从没有想过对方的焦点,如今放在了自己的左膀右臂——兰左使身上。
如若司马旭借此机会,降罪兰咎,再联合王氏柳氏几大宗族,一举铲除庐江兰氏,这对五营军而言,将是一场毁灭性的打击,也会将自己完全逼上绝路。
想到此处,司马徽越发不安起来,他开始寻思着,自己是否应该挺身而出,帮一把兰咎,无论是求情也好,武力威胁也罢,只要能将对方的“矛头”重新集中到自己身上,便能算得上是一种补救。
然而,焦急的司马徽正欲起身时,兰咎却抬头看了他一眼。
见此眼色,多年的默契让司马徽明白,兰咎是在示意自己冷静,不要轻举妄动。
虽然有所不安,但司马徽还是遵从了兰咎的意思,冷静下来,继续旁观着事态的发展。
兰咎早已察觉了司马旭的恶意,见对方的连续诘难,也并不慌乱,淡定答道:
“陛下息怒,微臣如此裁决,自当有理可循,绝不是心中偏袒!”
司马旭见兰咎并不改口,非但没有发怒,反而变得饶有兴致起来,身子向后一靠,颇有意味的笑了笑,手指着大殿中央的兰咎,道:
“好!那兰中书现在就给朕说说这其中的可循之理!”
“诺!”兰咎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坐于公侯席位的王燮和柳湛,开始论述道:
“诚如右丞相之言,今日乃陛下登基之日,如见血光之祸,则不吉,此为其一!”
“其二,郭将军应陛下之诏,大殿舞剑,向慕容公子展示中原武艺,侠肝义胆,为百官助兴,本无罪之有,但如若追究,最后刺向越王的那一剑,想必也定是同慕容公子那一幕如出一辙,不过是郭将军即兴而已!这一点,想必廷尉司马柳肄,甚至柳太尉,都能作证!”
兰咎说着,看了一眼已是一脸铁青的柳湛,笑问道:“微臣说得没错吧!柳太尉!”
“此事与老夫无干!兰中书休得牵强附会!!!”
柳湛瞪着双眼,愤然一句,下颚的胡须好似因为恼怒而颤抖着,但数度张口,终究再没有任何反驳之词,最后只能憋着一口闷气,将头偏向了另一侧。
看着柳湛如此反应,兰咎满意的眯起了眼,接着道:
“然而,郭将军的即兴表演,却令林将军有所误解,于是才有了刚才那一不敬之举!但林将军的此番拔剑,是不敬之举,却更是至孝之举!”
兰咎说到最后一句,刻意提高了音调,也吊起了众人的好奇之心,看向司马旭,继续说道:
“陛下或许有所不知,越王乃林将军义父!常有云‘义父者,恩同父母也!’更况且,林将军本是遵孝守义之人,所以见义父遭此危难,才会有如此触犯龙颜之举,但这又何尝不是至孝之举呢?本朝以孝立国,然见父母有难,敢于大殿拔剑者,敢问在座诸位,有何人敢为?”
兰咎说着,摊开双臂,环视一圈大殿百官,满脸尽是不屑,随后才又看向司马旭,恭敬道:
“仅因一场误会,而降罪于两位侠肝义胆、遵孝守义,同时还对朝廷有莫大军功的将军,岂不是我大晋之祸,而为胡寇之福?此为其三!”
“再者,即便有不敬之罪,微臣也恳请陛下恩赐两位将军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所谓‘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况纵横沙场之将乎?为将者的归宿,乃扬名立万、马革裹尸,陛下又何忍因此小节,而将其埋没于囚室之间,任由利刃钝去!”
“更何况,此番误会并无人受伤,故而,微臣才以为,两位将军应当判与无罪!”
兰咎说完,又恭敬的俯身行礼,而司马旭听闻,细细斟酌了好一阵后,才又露出了那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嗯!兰中书果然裁决中肯!”
司马旭点点头,伸手将一粒绿色葡萄放入口中,一边嚼着一边说道:“看来,朕提你为中书令的确是才尽所用!”
“承蒙陛下抬爱,微臣愧不敢当!”兰咎拱手,谦逊答道。
司马旭笑了笑,没再多说,但见王燮站起身来,看着兰咎,满脸堆笑的拍几下手掌,才道:“兰中书裁决果然深谋远虑、周全万分!天下‘良士名佐’的称号,果然名不虚传!”
叶凌见罢,提着的心总算是稍稍放下了一些,但仔细回味刚才一番言论,也不禁为兰左使的巧辩暗自惊叹:
兰左使首先将林潇云的不敬之罪与郭安的行刺之嫌绑在一起裁决,从而震慑后方的太尉柳湛,然后再为郭安开脱,换取柳湛的让步,以此达成无罪的条件。
而更重要的,是极力突出越王与林潇云的义父子关系,以“至孝”之名来解释林潇云的不敬之举,从而将司马旭对越王的猜疑和忌惮降至最低,也使得无罪裁决的可行性大大增加。
不容否认的是,在此种情形下,已没有任何裁决,比这番言辞更能完美解决这场国宴中的“意外”了。
司马徽听完,也总算是长舒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一直以来的紧张心绪。
但他知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若司马旭果真要从兰咎或林潇云处下手,此事就决然不会就如此罢了,因而,他的心依然悬着,不敢懈怠。
兰咎听完王燮的恭维之词,只是风轻云淡的笑了笑,回道:“丞相过奖了,为陛下排除忧难,本就是吾等臣子之责!”
兰咎此话说完,司马旭脸上却是再度浮现出了那一丝令人不安的笑意。
“臣子之责?”司马旭嘴角一撇,笑着道:“好一个臣子之责!兰中书果然不会令朕失望!”
“如今中原动乱,衣冠尽数南渡,建康京口一带,多有侨姓豪族与本地世家争端,叫嚣着‘南伧北貉’,互相敌视攻伐,弄得朕很是头疼,他们就怎不知何为‘臣子之责’呢!”
司马旭停顿了片刻,才又接着道:“更重要的,是朝廷每次都难以裁决纠纷,以至于诸如此类的攻伐碾轧愈演愈烈,屡禁不止!不仅如此,有这样的‘臣子’,还要让朝廷背负上一个不作为的罪名,实在可恶!”
好似憋着一口闷气,司马旭用手指狠狠的叩了几下圣位的席案,同时眼神凌厉的俯视着大殿内的百官众臣,屏息良久后,才恢复了和善,看向兰咎。
而兰咎也好似听出了司马旭的言外之音,虽是俯首待旨的模样,但眉头却拧成了一团,额头已慢慢渗出汗渍来,同时心中不断盘算着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短暂的沉默令大殿内显得格外寂静,就连殿外那屋檐落下的雨滴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而在这一片沉寂中,司马徽原本平放于席案上的手,早已握成了一拳,他皱眉抬头,以一种不安的眼神,望向了高台上已慢慢浮现笑意的司马旭。
终于,司马旭轻咳两声,用短截有力的命令语气再度开口道:
“兰咎听旨!”
“兰咎在!”兰咎缓缓俯身,忐忑答道。
“朕命你为散骑常侍兼任廷尉署总司!即日起开始审核、查处、判决江东各州县的宗族世家纠纷,凡有不服判处、以武相抗者,朕准予你全权处置!”
但在司马旭说完后良久,兰咎既没有回应,也没有起身。
司马徽听闻,也收回了目光,默默低下头,开始了思索,只是右手的拳握得更加紧了。
而与之前的沉静相比,司马旭的此番话出口,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大殿内百官即刻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百官内自然有不服之人,然而,那些欲起身谏言反对的人,在看到上位稳坐如山的朝堂三公后,却都迟疑了,虽然不明所以,但也只能选择静观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