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长安城,北焕里。
北焕里位于夕阴街附近,毗邻长安九市,一直以来便是寻常百姓聚居之所。闾墙低矮,民居破败,巷道狭窄,车辕骑乘皆不能过,跟街道宽敞整洁,屋宇雕梁画栋,达官显贵云集的北阙甲第相比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自董卓迁都长安以来,河洛一带大批百姓和流民也随之迁徙至三辅一带,北焕里则更是人满为患。在生存欲望的驱使下,凡是能利用的空处都搭建了棚屋,这使得本就不宽敞的巷道变得更加拥挤不堪。即便如此,仍有不少穷苦百姓只得无奈选择栖身于废弃猪圈之内,蓬头散发,抢夺泔水为食。
巷弄内不仅人声嘈杂,地面堆积之物更是污秽凌乱。然而,最要命的乃是那条贯穿整个北焕里的水沟,这本是给周围百姓生活取水之用,奈何如今皆被污物堵塞,臭气熏天。
几个孩童在附近嬉戏玩闹,一边捂住鼻子,一边从地上拾取小石子,脸上浮现出幸灾乐祸的笑容,使尽全力猛然抛向水沟,紧接着一哄而散。溅起乌黑臭水的同时也惊动了盘旋在水沟上方的虫蝇。
“尔等想吃这个么?”一个方士打扮的老者不知从何时起便出现在了这几个孩童的身后。只见其身穿一件打满补丁的破袍,身材清瘦,面容邋遢,似一位云游四海的世外高人,不过最为奇特之处乃是其背上绑一根竹竿,上方缠一块同样脏兮兮的粗布,上面写有一个清晰可见的「吕」字。
老者边说边从系在腰间的囊中掏出一块硬邦邦的米饼。
“想!”几个孩童本就是饥肠辘辘,这会儿见到有吃的,而且还是难得一见的米饼,顿时两眼放光。
“好,来者皆有份。”老者相变戏法般又从囊中掏出数个米饼,随后继续道,“不过,尔等得替老朽走遍整个北焕里,并且诵读「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
“行!”孩童望向米饼信誓旦旦道。在食物面前没有丝毫抵御能力,自是满口答应。
老者边蹲下身耐心教习数次,见孩童们诵读无误后,便分予其一人一饼,之后便起身离去。
事实上,这并不是老者第一次出现在北焕里。最近几日来,每天这个时辰他都会出现在这里,以米饼为诱饵,教他们诵读相同的字句,随后又似漫无目的地在原地徘徊片刻之后便悄无声息离去。
“是何人在此蛊惑人心?”突然,远处巷道出现几个手执刀刃的士卒,领头的那个人头戴竹皮帽,一身底层官吏打扮,正是管辖北焕里的里正。原来之前听闻手下讲,这几日北焕里出现一个形迹可疑的方士,今日便决定亲自带着几个手下过来一探究竟,未曾想竟然那么快便遇见了。
老者见官府来人,似做贼心虚,急忙撒腿就跑,且边逃边将随身携带的米饼尽数洒在身后巷道上,还将绑在身上的那面写有「吕」字的破布解下来,连同竹棍一道抛向身旁的猪圈内。紧接着耳边便响起一声惨叫,显然是猪圈里正好有人被此物砸了个正着。
巷道两侧的百姓见地上的米饼,都一拥而上哄抢,场面极其混乱。等到里正带着手下将巷道肃清后,那名老者早已不见踪影。
郿坞。
东面胜利的消息早已传至府上,不过和穆顺在皇帝面前说的不尽相同。朱儁不止是首战失利,而是彻底大败,已无力继战,最终不得不退兵返回中牟休整。
没有了后顾之忧,董卓自然欣喜若狂,日日饮酒作乐,以至于对长安城内所发生之事根本无从得知。
不过再如何宿醉,也有酒醒之时。董卓坐于主位,瞪大酩酊的双眼,环顾四周,发现少了李儒的身影,乃疑虑道,“不知文优今日有无在府上?”
“回太师,李郎中今日一大早便去了长安,调查最近流传长安城的谶言之事。其实此事昨日便已传至府上,本想立刻禀报太师,却又不忍打扰。不过李郎中预感此事非同小可,想揪出幕后之人,故今日交代了属下一番后便先自去了。”下首一个文士面对董卓分外殷勤道,此人便是太师府主薄田景。
“哦?”董卓先是一乍,随后不屑道,“文优也太过于谨小慎微了!区区谶言,又非神兵利剑,何足挂齿?”
“听李郎中说,那谶言非同小可。”田景故作神秘道,“据说是一个方士背着一块破布,上书一个「吕」字,近些日子出现在北焕里,教习孩童诵读「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此言一传十,十传百,已传遍长安城内外。”
说完后便有意无意朝董卓身后的那个高大身影瞥去,乃继续解释道,“千里草,是为「董」,十日卜,是为「卓」,此言分明是在咒骂太师,实为大不敬……”
田景乃是凉州人氏,有些才干,本是太师府内第一幕僚,深得董卓信任。怎奈自吕布投效董卓之后他却颇受冷遇,遂迁怒于吕布,处处与其作对。
董卓本来毫不在意,经此点拨,也不由转头,双目闪动着疑虑瞥向吕布。
“田景,汝勿要血口喷人!”吕布闻言大惊,乃急切辩解道,“布同太师,如同父子,又如何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哼!景可不是信口开河,搬弄是非之人,吕将军之前频繁出入司徒府,却又是为何?”田景反唇相讥道。
吕布听后心中大惊,神色一凛,饶是在战场上杀人如麻,胆色异于常人,此刻也是犹如芒刺在背。眼下不仅仅将要面临同王允合谋之事暴露的危机,且终于明白一直以来还遭受跟踪监视,也愈发对董卓失去信心,同时对自己当下处境产生了深深的危机感。
其实吕布骨子里便是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适合冲锋陷阵的武将,他觉得在战场上冒着刀枪箭矢冲杀一场,也要远比在府上终日面对董卓的猜疑以及同这些心性不和的同僚明争暗斗来得痛快得多。
而之前王允邀请自己诛杀董卓,共图大计,吕布确实有过心动,不过当时出于谨慎起见,最终以天子诏书为由推诿。可如今董卓的反应已经充分说明其已经对吕布起了疑心,后者最终该如何抉择,自是一目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