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君仁义!”一旁围观的百姓和郡兵也先后反应过来,他们都亲眼见到张鲁花费了那么大的周章说服天师道众弟子,就是为了将苏固厚葬,且刚才张鲁又亲口说出「至人者,与众人一同求食于地,求乐于天」,遂发自内心感叹道。
不想那些天师道弟子听到之后却是微皱眉头,随即交头接耳,蔑笑不已。他们都信奉大道,显然对百姓口中念叨的「仁义」嗤之以鼻。却见城楼上的师君依旧风轻云淡,古井不波,丝毫不为所动,碍于场面便不再肆笑。
片刻之后,呼声渐渐消停,而众人皆以为此事告一段落,就等师君发话离去时,张鲁缓缓抬起手掌轻抚雉堞,遂继续道,
“然物性有贵贱乎?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则万物皆以己为贵而以他物为贱。以万物之大而认为其大,则万物无不大,以万物之小而认为其小,则万物无不小。以万物之有用而认为其有用,则万物皆有用,以万物之无用而认为其无用,则万物皆无用。以万物值得肯定之处而对其全盘肯定,则万物皆正确,以万物谬误之处而对其全盘否定,则万物皆谬误矣。”
听到此言,恰才沾沾自喜的天师道弟子个个面红耳赤,羞愧不已,之前萌生的优越感荡然无存。
不料下一刻张鲁话锋一转,乃继续道,“先师君修,早年追随家父,披肝沥胆,不辞劳苦,聚拢流民,活人无数,义舍和义米皆出自其手。而后权势渐长,见黄巾余部流窜至此,便心生拉拢之意。以之为鹰犬,内排异己,外伐邻敌,私欲膨胀,遮蔽道心。殊不知刀兵虽让人心生畏惧,却无法使人心悦诚服。”
“其间虽有诸多不可抗拒之缘由,然其亦因功伐汉中而导致不少生灵涂炭。且最终被其向来视之为鹰犬的黄巾贼酋反噬,受其挟持而身死其手。岂不闻夫以利合者,迫穷祸患害相弃耳?”
“然这亦只是本师君一孔之见。对其功过是非之论,不知诸位弟子有何看法?”张鲁问道。
张修在时常以威势压人,故平日里众弟子无不对其畏惧无比。眼下其虽已殒命,然众人心中阴影未消,再加上张鲁之前说的是非曲直难以界定评判之论,便个个抓耳挠头,面露难色道,“弟子无从辨明,还请师君明示!”
而张鲁身旁的那些天师道祭酒,此时则个个选择作壁上观。尤其是像阎圃这种察言观色功夫一流的人,则更加确定张鲁早已有了自己的判断,再加上其在天师道内的地位已无可撼动,便在一旁恭维道,“师君恰才所言客观在理,还请继续示下!”
“依本师君之意,既然吾等皆无法分明其毁誉,不如先以师君之礼葬之,至于其是非功过,交予后人评判即可。”张鲁遂缓缓说道。
“师君明鉴!”阎圃带头行礼道。
“师君明鉴!”众人反应过来后也跟随道。
一旁的徐承心中清楚,张鲁之举不仅是想给张修一个相对客观的评价,以身示人,不念旧仇,更是打消了众人的疑虑。要知道张修在时,不管是祭酒还是普通弟子,为求趋利避害大都依附于其之下,如今天师道易主,则不必担心再被秋后算账。
而城下的郡兵和百姓,虽知张修乃是此次功伐汉中之主首,然其已身死,而张鲁又对其评判在理,亦无察觉有半点不妥之处。
然而离城头稍远处,一名身材微微发福,商贾模样的青年人立于众多百姓身后,却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一双精明的细眼目睹了前前后后的一切,随后陷入沉思,若有盘算。
……
三日后的清晨,正是苏固出殡之日。一辆柩车自北城门外缓缓驶出,张鲁亲自执拂前引,挽歌悲沉。两侧众鬼卒和郡兵身披素甲护送,南郑百姓自发沿途路祭,将整个官道堵得水泄不通。而成固、褒中、沔阳的百姓也自发而来,加入了本就浩浩荡荡的送丧队伍。铭旌飘扬,恸哭震天。
墓地在南郑郊外一座山丘之上,自北朝南。向前远眺,整个南郑尽收眼底。张鲁朝苏固墓碑躬身一拜,以酒酹地。之后便转身,朝边上的阎圃使了个眼色。片刻之后,一批双手被缚的黄巾喽啰便被鬼卒们押了上来,立于墓地不远处一个早已挖好的大坑跟前。
此刻他们早已不似平日里嚣张跋扈,作威作福。也知今日难逃凶灾,面色惊恐不安,其中一个口中不断喃喃道,“师君饶命!吾等都是被程义驱使,实属无奈呐!”
紧接着一片求饶声不绝于耳。不过张鲁丝毫不为所动,乃正色道,“身为士卒,攻城杀人实属迫不得已,然汝等千不该万不该行凶杀人,图财害命!且今日汝等向本师君求饶,却不知那些受害者向汝等低声求饶时却为何不放过?”
此言一出,众黄巾喽啰再也无言以对。鬼卒首领大手一挥,其身后鬼卒手起刀落,鲜血四溅,一具具无头的躯体摇摇欲坠,最终跌入深坑内,引得周围百姓拍手称快。
紧接着下一批黄巾喽啰又被押至跟前,看向坑里这些身首分离的尸体,吓得瑟瑟发抖,语无伦次,“师……,师君,绕命!”
张鲁微微罢手,其身后的鬼卒才将滴血的刀刃徐徐放下。众喽啰这才长舒一口气,仿佛捡回了一条命。
“本师君认得你们。汝等曾经助纣为孽,然最后关头却心性未泯,使得整个南郑城中的粮草免于付之一炬。依本师君看,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罚汝等在南郑劳役十年,可有意见?”
“多谢师君不杀之恩!”众喽啰哪还敢进一步讨价还价,皆大喜过望,急忙拜谢道。
“师君明鉴!”众百姓也一齐感叹道。
紧接着下一批犯人又被带至坑前。只见其蓬头散发,灰头土面,衣衫褴褛,面露菜色。目光中尽是惶恐不安,畏惧躲闪,却丝毫无半点戾气。
“此乃何人?”张鲁发觉不太对,不由好奇问道。
“师君,这些蟊贼乃是三日前属下在城中夜巡时,发现其入室行窃抓到的。”阎圃朝张修毕恭毕敬行礼后,便凑到张鲁耳边轻声邀功道,“师君,乱世宜用重典。眼下城中流民众多,实难管制。若是今日当着众多百姓的面将这几个刁民正法,便可震慑那些趁乱混说摸鱼之宵小,事半功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