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在支撑一个人在一而再再而三受挫之后仍愿意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去坚持己见,去追求事物的本质?估计唯有最朴素的匠人精神才能解释。故从这点来看徐承还是愿意去相信蒲丰所说之事。
当然这些都还只是目前为止主观上的判断,具体是否正确还得靠实践去证实。对徐承而言本身也极具讨厌纸上谈兵的忽悠。
“不知蒲老有何看法?快快说来!”徐承急切道。
“徐祭酒,淬火能增加铁器硬度,使软的铁器变硬,但也会使硬的铁器变脆。并非是制作所有铁器必须要走的环节。小老儿觉得此番所铸物件待其自然冷却,硬度已经合适,故无需淬火。如若……如若将其作退火处理——待其自然冷却后再将其缓慢加热后再自然冷却,则能增加其耐用性。”蒲丰一五一十说道。
“好!既然你蒲丰有改进的办法,那就用事实去证明,让那些嘲笑你的人闭嘴。既然陆弘和章立都不给你机会,那本祭酒现在便给你这个机会!”徐承肃然道。
目前作坊本身产量就上不去,就算蒲丰言过其实对现状的负面影响也是微乎其微。这试错成本自然在徐承的可承受范围之内。
虽然徐承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但是在蒲丰眼里却是千载难逢改变命运的机会,遂激动地拖着瘸着的腿立刻跪倒在地,面朝徐承拜了又拜道:“多谢徐祭酒赏识,小老儿必当竭尽所能……”
一个老翁一下跪倒在一个十六岁少年面前,这与自己心中根深蒂固的尊老爱幼观念严重不符,徐承自然不愿让此继续下去,遂上前一把将其扶起道:“蒲老先莫要谢!若是能拿出结果,本祭酒重重有赏;若是不能,那也休怪本祭酒无情。总之,既然身为铁匠,自然是凭本事吃饭。”接着又环顾四周道:“汝等亦是如此!”
蒲丰听到此话也硬气道:“徐祭酒请放心,若是小老儿拿不出结果,便自行离去,再也不踏入这作坊半步!”
对于一个匠人来说,所受的最大伤害不是身体的毁灭,而是被剥夺了匠人头衔以及之前辛苦得到的一切荣誉。蒲丰如此不给自己留后路的做法让徐承内心无限感慨。
很快整套流程按蒲丰的说法重新运作起来。虽然让铸件自然冷却所花费的时间比较长,但这在徐承眼里根本不是问题——如若真的按照蒲丰的做法试验成功,那自然可以加大同一批冷却的数量,平均到单个铸件的冷却时间自然大幅度缩短。
漫长的等待时间之后终于迎来了最终的结果。蒲丰分别拿出已淬火的、未淬火的、已退火这三样铸件在众人面前做比较,结果还真的和之前蒲丰说的完全吻合。
徐承大抵清楚了未淬火的铸件的材质放到后世叫白口铁,在白口铁基础上作退火处理后放到后世叫黑心韧性铸铁。其属性差异来自于不同的分子结构以及空间分布。但放在这个时代,自然科学的理论体系尚未建立,也没有精密仪器可以观察到材质内部的细节,自然也无从解释其原因。
徐承内心早就放弃了向这个时代灌输后世的自然科学体系的想法,因为他觉得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客观地讲,所有的理论最终必须得到实验的证实才能为世人所接受。在这个连实验仪器设备都无法获取的时代要想完成这个如同空中楼阁。
退一步讲,未得到实验证明的理论顶多只能算是猜想,就算自己口才出众,使众人接受了自己的观点,那么顶多也只是将自己表现得更像是一个神棍或者从另一个角度讲也只是培养更多无脑的追随者罢了,反倒变成了揠苗助长。和初衷相比,最终结果也必然是南辕北辙。总之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一个脚印走才踏实。
当然了,还有一些事情是徐承目前能做的。那便是充分调动手下匠人们的积极性,给他们足够的试错空间去尝试各种冶炼的法子。尽管失败的概率会远大于成功的概率,但相信经过足够时间的经验累积最终肯定能摸索到一条合适之路。
况且有那么好的例子在前,此时不树立典型更待何时?
徐承沉思片刻后道:“好!蒲老果真替本祭酒解决了一个大难题。等承回去之后自然会向阎祭酒提议蒲老为冶铁作坊主事之人,如无意外应能获准。”
“蒲老技艺高超,吾等皆心服口服!”底下那些匠人稀稀落落回答道。
蒲丰站在原地惊呆了许久才反应过来,随即失声痛哭起来。见剧情突如其来发生反转,周围的那些原先投来鄙夷嘲笑眼光的匠人此时也羡慕地看着蒲丰。不过并无人嫉妒,因为大家都知道一个之前被百般打压的老汉一朝能凭借自己的技术获得主事之人的待遇,那其余的人若是好好干待遇想必也不会差。
……
“什么?竟有如此之事?阎某观察章立也有好些年了,只是觉得此人做事小心谨慎滴水不漏才将其委派到冶铁作坊做主事,未曾想此人竟是如此因循守旧碌碌无为之人!当真是不堪大用,不堪大用呐!”当徐承将今日在作坊所见所闻讲出来后阎圃顿时气不打一处。
“不过让蒲丰这个老头当主事之人是否真的合适?”阎圃疑虑道。
“整个冶铁作坊三十几号人只有蒲丰是铁匠出身,承以为专业之事就应当交予专业之人。目前来看这个位置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了。”
“专业之事交予专业之人……若是整个天师道也是如此这般就好了。”阎圃有些失神,口中喃喃道。随后顿了顿道:“蒲丰之事阎某准了。”
不出徐承所料,宕渠的板楯蛮各个部落因热火朝天的开垦行动急需大量农具,同时冶铁作坊也开足马力生产。不过辛苦归辛苦,那些匠人却是顿顿有肉,这让其余人羡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