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县,焰火军大营。
武延基和薛崇胤目瞪口呆。
与王晖一样,初次见到权策与士兵们一同在校场的小山包上匍匐前进,隐隐然还能独占鳌头,这两人很是受刺激。
却原来,文武双全的名望不是空穴来风,薛崇胤见过他晨练,有所准备,大张着的嘴巴很快便能合拢了,不愧是自己钦佩的表兄,由衷生出一股子骄傲,看了武延基一眼,感慨道,“都尉,阅遍兵书不如身先士卒啊”
武延基是方正温厚的性子,爵位官职都比他高,被他教训了也不以为忤,苦笑一声,“此事只有权郎君能为,我这体格,是不成的”
薛崇胤张张嘴,又撇了撇,不再说话,其实他自己也不能,但武延基自嘲不带上他,是个厚道人,再拿他戏谑也没甚滋味。
训练告一段落,到了午膳时间,权策没有再与士兵们一同,而是与焰火军的高层们吃小灶,毕竟是等级森严的时代,做的太过了,只会让大家都难做。
餐桌上,除了薛崇胤,对权策毕恭毕敬的人多了许多,很有些喧宾夺主的意思,武延基却不觉难堪,因为他自己,也对权策刷新了认识,这不只是个玩弄阴谋险奸的人,更是个有抱负,有热血,肯付出的人,这两样特质他都缺,前一样让他敬而远之,后一样,却让他心向往之。
午后,权策履行职责,为焰火军颁发饷银,说起来,他来到这里已经两天了,做了两天的普通一兵,就是不掏钱包,也不晓得背后有没有焰火军的士兵骂人,当初他到右玉钤卫,可是第一时间先发钱的。
押送铜钱的车辆拖到校场,车辙深深,权策不得不再次叹气,铜钱比金银太费事,运送使用周转都不灵便。
权策退后一步,伸手示意了一下,让此地的主将武延基代他发放饷银,避开收买人心的嫌疑,又能协助武延基立下恩威,何乐而不为,在右玉钤卫他也是如此操作的。
武延基微微惊愕,下意识要谦让,却被权策的眼神制止,校场里还齐刷刷戳着两千士兵呢,在高台上让来让去,岂不威风扫地。
武延基只好听从,亲手为每个士兵发饷,士兵们眼中的火热激动令他感慨万千,小中见大,权策一直处于朝中争斗漩涡中,仍尽力有所作为,致力富国强兵,抛开权术诡诈,其人可谓良臣,但若没有权术诡诈,他连自保都不能,如何为国效力?
武延基心思百转,归于一声叹息,怪不得他,怪不得他啊。
履行完此间公务,权策便宿在军营中,沐浴之后,松松的披散着满头黑发,披着洁白的中衣盘膝坐在床榻上,一灯如豆,四周碧绿的轻纱帐静静垂落。
帷帐轻动,火苗微微摇晃,一阵冷香袭来,一只莹白的素手落在权策的头发上,柔柔地为他打理,衣裙一角满是绿意。
“五月三十过了,策问举子的事情,进行得怎样了?”权策顺着绿奴的劲道,脑袋缓缓靠后,被两团温香软玉包围,他最忧心的,并不是惩戒李隆基,而是策问,这是名副其实的恶政,但又是武后亲手插下的红旗,他不敢动,此事做成,朝中怕要多出一大片来俊臣党羽,来俊臣的党羽,便是武承嗣的党羽,是敌非友。
“策问取消了,陛下令举子向铨选司行卷,由天官衙门和春官衙门会推,安排授官”绿奴打理完头发,就从后面拥着他,细语回禀。
权策心下稍松,铨选郎中崔湜是上官婉儿的人,又有武攸绪和豆卢钦望掣肘,想必能将三千酒囊饭袋的危害降到最低。
“主人神机妙算,李隆基降封临淄王,废其开府,皇嗣被禁往来外臣,这个惩戒想来够这对混账父子印象深刻,不敢再对主人伸爪子”绿奴言语间恨意熊熊,她的主人,神一样的存在,竟然被逼着下跪,便是将李旦那一身肥肉熬干,都不解她心头之恨。
“呵呵,武延秀这次想必得了头彩?”权策轻轻拍拍她的胳膊安抚了下,即便明眼人都能猜出李隆基的。
绿奴咯咯一笑,杏眼中透出些调皮的神采,“主人这回可料错了,武延秀确实在朝堂上露了脸,却只得了陛下口头赞誉,谢将军得了些钱帛赏赐,真正得实惠的,却是那个叫韦团儿的户婢,陛下恩封她为六品尚宫”
“韦团儿?”权策猛地坐直身子,眼前闪过一张丰腴妩媚的面庞,早在祭祀洛水之神的路上,他就察觉韦团儿对李旦有些敌意,在武后面前有意给皇嗣妃刘氏上眼药,却是没想到,她与武延秀搅和得这么深,能参与这等秘事,“此女险恶,提醒瑶环,多加小心”
绿奴又是一笑,“谢将军已经有所注意,只是却有人抢在了头里,主人定是猜不到的”
权策一笑,静待她揭晓。
“是新任殿中少监李笊”绿奴自是不忍吊他胃口,紧跟着就说了出来,“谢将军发现的,李笊在殿中省安插了不少人,都是做粗活累活的,倒是不引人注意,这些人都很是关注韦团儿的动向”
权策蹙眉,心中忧虑,李笊不是个生事的性子,会跑去做这些手脚,定是韦团儿对他做过什么。
“主人,您在新安的公务已经办妥,惩戒李隆基也达到了目的,是不是要回京?”绿奴幽幽问起。
权策摇头,武承嗣、来俊臣无理都要纠缠李旦党羽三分,如今得了理,又岂会饶人?朝中斗争只会更加酷烈,作为才兴起的小势力头目,这时候非但不宜回京,反倒应该设想个法子避开,离神都越远越好。
但法子哪里是轻易能有的,权策苦笑一声,“若是没有由头,就只好回去了”
绿奴闷了会儿,鼓足勇气,“主人,奴奴今夜要留下来侍寝”
权策回身看了看她,眼神柔柔,笑意微微。
绿奴慢慢低下头,敛衣福礼,退出碧纱帐,一阵绿风闪过,便不见了。
太初宫,双曜城,东宫。
愁云惨淡。
李隆基只身一人,重新回宫,生母德妃窦氏抱着他好一阵心疼嚎哭。
他推开母亲,将一封密函递到李旦面前。
信是豆卢钦望写的,很简短,也很直白,“得权郎君提点,未在朝堂出言,侥幸避过罗网,且紧闭门户,待臣徐图良机”
“权策?”李隆基的脸阵红阵白,午夜梦回,他无数次后悔,若是那天他下了马,拜见了表兄,这一场干戈,可还会有?
“呸”旁边的皇嗣妃刘氏唾弃一口,“惯会讨巧卖乖,若是真有心,又何必派些狗腿子为难三郎?”
“妇人之见”李旦沉声呵斥,不能接见外臣,他像是被折断了翅膀的瘟鸡,只能任人宰割,只能多助力,却惹不起敌人了。
“我是不信他会安好心,一出事就躲得远远的,事后卖个顺水人情,即便他不是黑手,也不是个好人”窦氏也吐了一口口水。
“父亲,权策不日即将回京,是忠是奸,便能见分晓”李隆基神情坚毅,“如果他是忠臣,孩儿便给他下跪叩头”
李旦闻言,蓦然悲从中来,心中大恸,再绷不住严父面孔,摸了摸李隆基的脑瓜,热泪纵横。
“试问天理人心,李家,皇家,我家三郎,可是龙子凤孙呐,竟当不得权策一跪乎?”李旦心中疯狂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