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沙城,后突厥南牙金帐。
天已暮,月如初,云曦公主一席白袍,漫步在苍茫草原之上,她身后百步,马蹄纷沓,扈从如云,如同一柄弯刀,怯怯环绕在她四周,生怕惊动了她。
契丹人黄獐谷一战扬名,震动颇大,首鼠两端、时打时停的靺鞨,深仇大恨、不死不休的室韦,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燕山脚下,后突厥统领大军的阿史那元镇,也不得不停下紧锣密鼓的战争准备,本是喧嚣的四战之地,却如此离奇的陷入了寂静。
他们都在等,都在观望,看大周会作何反应,契丹是一战成王,还是招致凶狠报复,都在两可之间。
一战之下,大周死伤十万人,这并不能令她这个天之骄女关心。
只是听闻,黄獐谷死战逃生的两个将军,右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左羽林卫蓝缨将军野呼利,都是郎君的部下,却牵动她心肠不少。
“他会怪我么?”
云曦公主在一处矮山山头顿步,缓缓坐下,抱住双膝,暮色四合,草色衰败,河湖枯竭,凄静至极。
月光下澈,柔柔披散在她的身上,白衣白裙,圣洁有如天人,微微仰起脸,忧愁凝在眉尖,总不肯散。
也不知过了多久,晨曦微明,哒哒的马蹄声响起,默啜可汗亲自来到这里,见女儿脸色苍白,憔悴神伤,满身的力气和热血立时上涌,却又颓然散尽。
默啜可汗大步走上前,将女儿抱起,像是捧着最珍贵的明珠,“你无须担忧,大周人多,少了这十万,飞快又来十五万,李尽忠想要得意,还早了点”
“可是郎君领兵?”云曦公主双眸顿时明亮。
“不是他”默啜有意逗弄女儿,说到此处戛然而止,可是见了女儿黯淡的眸子,立时忍不住了,连忙道,“那奸猾小儿,私自离开神都,说是要来见你,大周的女皇帝还算疼他,派了个宰相,和鸿胪寺卿一道,陪他出使”
“真的?”云曦公主小女儿家娇态毕露,见默啜点头,一张脸如山花绽开,灿若云霞,挣扎下来,在草地上跳起了欢快的舞蹈,咯咯的笑声传出很远。
“大汗,边疆急报”一个骑士带来了一卷羊皮。
默啜只是一看,笑容便收了起来,抬起眼,云曦公主已经停下舞蹈,眼巴巴看着他,强笑道,“不是权策的消息”
“我要看”云曦公主伸出玉手。
默啜可汗苦笑,将羊皮卷递给她。
“……十月初十日,定州、延州、夏州三州都督,各统兵马两万余,出城向云州方向集聚……”
“……十二日,武懿宗领兵抵达北都并州,麾下右玉钤卫大将军侯思止突袭涿州得手,云州都督令狐伦派遣兵马在两州驰道上遍设岗哨烽火台……”
“……同日,李尽忠纵兵大掠,猛攻胜州,武三思等人龟缩不出……”
“……十三日,拓跋司余和薛崇胤领大周万骑和焰火军昼夜急行军赶赴胜州……”
云曦公主快步冲进金帐,在舆图上指点一番,手指在云州上刻了一个指痕,脸色大变,“武懿宗要关门打狗?他们不想要北都了吗?”
默啜不言不语。
云曦公主猛地惊醒,武懿宗统兵在北都驻扎,显然是有守土之责,北都丢失,都是他的罪过,那,是谁在指挥打狗?
她语声微涩,“郎君,是来云州,打仗的?”
默啜想得更多,搓搓手指,颇感棘手,权策在云州囤积大军,只是为了打狗么?他后突厥的主力军队可都在东边阿史那元镇手里。
云曦公主迟钝了一会儿,以她才智,跳出儿女情长,自然不难察知其中凶险,双腿一软,跌坐在地,嘴角苦涩,“他不会怪我的,他只会防我”
晨风吹动,发丝飞舞,奔雷动地,竟是谁家旗鼓?
权策没有去云州,他到了胜州。
傍晚自南门入城,片刻不停,登上满目疮痍的北门城楼。
士兵们将死伤的同袍自城墙上拖下,城墙四周都是瓦砾,羽箭插得到处都是,城墙下,零落着刀剑残马,死伤枕藉,绵延出很远。
权策看了看城墙根下,契丹的尸首伤兵堆积在一起,摞起来很高,可见今日李尽忠是下了狠心要攻城的,大抵也是听了涿州易手,与云州连成一线,后路阻隔,有意攻城拔寨施加压力,迫使大周军队专注防御,不敢拦阻他撤离。
“权郎君,久违了”武三思带领一众文武官员上了城墙,脸色有些难看,胜州是他盘踞已久的地方,主力是他召集的地方军马,权策招呼都不用打,凭着名号便能入城上墙,如入无人之境,由不得他不忌惮,只是面上不露,和风一片,冲谢瑶环施礼,“见过谢娘子”
“大将军,末将无能,呜呜……”背后的野呼利几个大步抢上前,跪伏在他面前,铮铮铁血男儿,像个幼儿一般,嚎啕大哭。
甲胄声稀里哗啦作响,涿州都督郑重,右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相继取下兜鍪躬身下拜,檀州都督张九节、濮州刺史姚崇见状也忙即躬身拜见。
武三思和姚铸四顾之下,竟只有他们二人还站着,武三思干笑一声,拱了拱手,尝试压制一头,“权郎君为突厥副使,不知李相与大鸿胪何在?”
“他们二人去了云州”权策将众人搀扶起来,一一还礼,并没有心情与武三思别苗头。
“报,南门有兵马至,军号万骑”
武三思蹙眉,环顾左右,“万骑何故来此?可是有诈?”
“不开南门,令拓跋司余与薛崇胤领军自东西二门入,务必大张旗鼓,煊赫其事”权策脱口下令,伸手点了点城门下,“死者为大,入土为安,洒下猛火油,让他们安息”
“权郎君,下头,当还有活人……”姚崇脸色发白,有些磕巴。
权策微微一笑,没有回答,转头向野呼利,“野呼,带我去蓝缨军营地”
武三思满腹牢骚愤懑,听到蓝缨军名号,都化作叹息,拱了拱手,“权郎君节哀”
“权郎君节哀”众文武官员齐齐劝慰。
权策心中一凉,这些人如此郑重其事,蓝缨军,怕是不好。
蓝缨军营地,偌大校场,显得空旷,将士集结,头戴孔雀翎,沉肃如故,只是人数太少了,队列战好,权策一眼便能望穿。
他身子晃了晃,身后的谢瑶环上前抱扶住,也是满面凄然,犹记得,宿羽宫调露门前,四千精锐生龙活虎,耍着小心机与金吾卫斗殴,眼下,满身征尘,怕只剩下不足两成之数。
“各自散开,就原位”权策哑声下令。
呼啦啦,没多久,队伍便长长拉开,中间错杂的空位触目惊心。
“这一哨,只,剩你一人了呀”权策按照建制走动,走过每一个士兵面前,见一个蓝缨士兵站在末尾,前后左右空空荡荡,心下大恸。
“是,大将军,属下所在哨队,执行了涿州百姓转移任务”士兵抬眼望他,面目坚毅,眼中闪着灼热的光,不见悲戚。
权策点点头,走完校场,回到点将台,踉跄坐下,压了压手,令蓝缨军都坐下,默然相对,只有校场四周的火把猎猎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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