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元年十月初一,朔日朝会之期。
武后召集宗室诸王、文武勋戚及外藩使节,于则天门接纳西南百万羌人的土王拓跋司余内附。
搞风搞雨许多年,他总是蜗居在幕后,说起来,这是万象神宫火起,薛怀义授首,他以千牛备身降职为公主邑司令以来,头一回出现在朝堂,掐指一算,快三年了。
长身玉立,年方弱冠,英气勃勃,一袭紫袍,站在大多垂垂老矣的散官队列中,格外显眼。
权策倒不会不自在,于他而言,站在一群老人中间,与站在一群士兵中间,并没有什么分别,默默站着,如松如鹤,眼神淡漠,并没有将周遭看在眼中。
净鞭九响,文武班齐,武后身着盛大的金黄曳地长袍,内衬深蓝刺绣诃子,头戴紫金皇冠,谢瑶环和上官婉儿在两侧护持,韦团儿带着一众女官侍从品级装扮,袅娜登楼,姹紫嫣红如同翩翩锦云。
武后御门凭栏而立,大批太监脚步纷沓,在门楼石梯和御道两侧整齐列队,都是些中气十足的壮年,随时将武后对外藩土王的一言一语传遍四方。
门楼上,武后两侧站着上官婉儿和谢瑶环,韦团儿等女官环绕四周,她们身后一个身位,站的是皇嗣李旦,由他起始,向两侧延展,依次是宗室勋贵和外藩使节,无爵的文武大臣在更后方站班,个子要是不够挺拔,几乎看不到门楼下的景象。
羌人土王,也是大周的扶国公拓跋司余身着羌人盛装,花花绿绿,各色金银饰品挂了一身,骑着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率领同样花花绿绿的羌人仪仗,沿着御道缓缓行来,肩扛手抬搬运各色贡品的队伍,绵延出去数里远。
为昭示大周天威,土王一行行走极其缓慢,令洛河两岸的神都百姓尽情观瞻盛典。
武后看得有些不耐,初冬冷风拂面,向来不畏寒冷的她竟感觉有些凉意,这种大不如前的感觉,令她分外烦躁。
“让权策上前来”金口轻启,武后传下命令。
韦团儿当即弯腰低头,迈着碎步走到权策面前,行了个福礼,素手一伸,“权大夫,陛下有请”
权策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个类似于看医生的称呼是自己的,赶忙躬身还礼,“不敢”
随着韦团儿一路前行,走到文武百官最前方,越过诸王公卿勋贵,来到皇嗣背后,顿了一顿,见韦团儿没有止步的意思,便只好继续向前,他早已见惯风雨,也颇感落在身上的视线有些灼人。
一直来到武后身边,韦团儿低声复命,武后转身招招手,谢瑶环嫣然一笑,向旁边让了让,权策便站到她的位置上。
武后看了看他的面孔,青春韶华,朝气蓬勃,心头都舒服了几分,牵住他的手,轻声叙话,“朕听闻,你赠了千金两包茶叶,一包是甚子炒茶,另一包,竟掺杂了花瓣?”
权策感觉背后的视线更加炙热,心中甚是无奈,感觉到武后玉手微凉,便稍稍张了张手,将她的手包住,轻声答对道,“陛下圣明,臣素来不喜茶汤,嫌其油腻,迫于交际所需,不得不饮茶,此行剑南,于甘松岭川主寺觅得一高僧,将茶叶炒制成干茶,只需热水浸泡,不需烹煮,滋味清淡醇香,颇合臣口味,后又于吐蕃高原见一种花朵,名为金盏花,听当地人所说,此花可烘干干嚼,有养血滋阴之效,蒙陛下隆恩,千金殿下远赴长安迎接于臣,故赠予千金殿下两包试饮”
金盏花茶除了千金公主,他也给了义阳公主和高安公主,芙蕖自然也有一份,只不过反馈不大好,都说寡淡,饮之无味,加了花瓣还说寡淡,大抵盛唐中人都口味偏重,他便熄了将茶叶运作成一门生意的心思,只留作自用罢了。
“端的没有孝心,怎生忘了朕?”武后手心的温度缓缓升起,斜昵他一眼,口吻不轻不重。
权策恰当好处流出些诚惶诚恐,“陛下恕罪,只是此物入口,臣不敢造次,况且,千金姨母用了,说是滋味素淡,不合口味,臣更不敢拿来献丑”
“朕也用了,淡是淡了些,却需细品,才能得其中香味,你能爱此物,足见心性容止,常有静气,与朕相类”武后从不吝啬褒奖臣僚,权策更是常听到她的赞许,但与朕相类这句话,却是头一回听到,太重了。
权策吓得不轻,立刻翻身跪倒,“陛下过誉,臣万万不敢”
他的一只手还举着,在武后手中,模样有些滑稽。
武后手上微微用力,蹙眉呵斥一句,“起来,不成个样子”
权策顺势起身,心中剧烈蹦跳不停,微微躬身退后半步,姿态谦冲恭顺,也实在不想再与武后叙话了。
好在此时,门楼下奔上来一个四旬左右的盛年官员,前来请旨,“臣鸿胪少卿薛稷,奉旨典掌西羌土王内附仪制,羌王思慕王化,臣服天朝,叩阙而拜,请陛下恩旨”
权策眯着眼看他,薛稷,鸿胪少卿,他设谋提拔入朝的太平公主羽翼,却是个强势的性子,极其擅长拉大旗作虎皮,党同伐异,邓怀玉在鸿胪寺经营了二三十年,奈何性情耿介,不事经营,硬是被他打着太平公主府的旗号压制得无法喘息,羌人内附大事,司掌仪制,最是体面光彩的差事,也被薛稷夺了去,邓怀玉气怒之下,告病在家。
“准”武后红唇微动,清亮的嗓音下达了旨意。
薛稷领旨下去,捧出一卷黄绫,朗声宣读,武后一个字,他愣是念了半个时辰之久,骈四俪六,文采飞扬。
拓跋司余接了旨意,叩拜如仪。
“咨尔羌王,生民几何?礼仪如何?”武后轻启红唇问道。
“咨尔羌王,生民几何?礼仪如何?”两排的太监次第传音,洪亮尖细的声音,传于四野。
“民户三十万有奇,布于山野,少蒙教化,礼仪有缺,今内附圣王,沐浴恩化,伏乞陛下垂怜”拓跋司余躬身答对,念的词语都是鸿胪寺早早备好的,四平八稳,无法出新,却也无大错。
……
“谕尔羌王,仰体朕意,恩抚黎民,奉我正朔,行我礼法,莫失莫忘”又咨问了几轮,武后依照礼制晓谕劝诫。
“臣谨遵敕令”拓跋司余再拜,薛稷前往引导,下一步当入则天门,入洛城殿配殿更衣。
陡然间变生肘腋,方才安安稳稳呆在原地的乌黑骏马,猛然发足狂奔,横冲直撞,将四周銮仪和传音太监撞得人仰马翻,拓跋司余奋勇,上前要去驯服,却一时不慎,被碗口大的马蹄踢中胸腹,当场口吐鲜血,昏迷不醒。
后宫门守卫一拥而上,挥舞刀枪,万箭齐发,将那匹骏马当场击杀,鲜血在宫门前广场流淌一片,四周兴冲冲观礼的百姓见到这一幕血腥,惊惧不已,狼奔豕突,自相踩踏,踩死的,落入水中的,不知凡几,惨叫声连成一片。
“啊,羌王,医官,医官……”薛稷像一根风中之烛,满面青灰色,残留火苗,随风摇摆半晌,咣当一声晕厥了过去,倒地不起。
武后冷哼一声,“权策,下去料理了此事”
“臣遵旨”权策低着头,掩饰了面上的异样神情,匆匆下去门楼。
他细致惯了,身边的事情无不关注在心,路过皇嗣李旦的时候,注意到他的站位,瞳孔陡然放大,许是长得矮了,神经又绷得太紧,听得刀兵四起,人喊马嘶,不自觉向前迈了几步,垫着脚往下看。
逾越了本位,便是逾制,旁人逾制,罪过可轻可重,他逾制,却不知又是何等风雨。
权策此时无意针对他,瞥了一眼便下楼去,他没看到,他身后,韦团儿死死盯着皇嗣的脚下,面孔无意识地揪扯开,呈现出一个很奇异的形状,眼睛冒着灼灼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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