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影离得已经很近了,但是因为风声太大,谁也没有听到,戴宗骞下意识的把别在腰间的手枪取了出来,他之所以这么紧张,是担心遇到狼群。
戴宗骞和刘超佩张俊几个人都顾不上风沙了,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那团白影上。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看起来可不象是人啊。
白色的影子象魔鬼一样,瞬间就到了他们身边,戴宗骞看清了那是什么,不由得松了口气。
那是一头比普通骆驼大上一圈的骆驼,背上两个高高的驼峰,全身雪白,在黄沙中分外醒目。
在它的后面,还跟了两头小骆驼,也是白色的。很显然,这是母子三个,因为它们紧挨着走在一起,所以在漫天的风沙中,看起来是巨大的白色一团。
“野骆驼!”队伍当中有认识这种骆驼的几个人同时叫了一声。
寻常的骆驼没有野骆驼体形大,也没有这种白色的。
隔着风沙,戴宗骞仿佛能看见维吾尔老汉那双眼睛放出了光芒,那是一道死中得活的喜悦之光,安力满兴奋得挥动双臂赞美胡大,跪在地上的骆驼们也好象受到了某种召唤,把埋进沙子里的头又抬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戴宗骞等三人凭直觉理解出它们的举动,全军还有求生的机会,跟着这匹雪白的野骆驼跑就行了,它是这沙漠中的动物,应该知道哪里可以躲避这可怕的黑风沙。三将马上对部下大声喝令,让大家趁着风沙不大。跟着前边的三头野骆驼跑。
所有人顶着风沙。使出全身的力气。紧紧跟这前边的白骆驼,在转过一大片沙山,沙漠的地势在这里忽然拔高,三头白骆驼的身影一闪,只一蹿便不见了。
戴宗骞暗叫不好,它们要是全跑得没影了,身后的三千大军可就麻烦了,眼见周围越来越暗。已经分不清楚天空和大地了,再过一两分钟,能够吞噬一切的黑色沙尘暴就要来了。
还没等他们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向导们坐骑下的骆驼纷纷转向,绕过了这块高耸的沙山,大队的战马也不约而同的和它们一起前进,戴宗骞向左右一看,那块沙山竟然有一段残破的城墙,下面有个夯土的大堡垒,原来这里是一座颇有规模的古城遗迹。
古城大部分建筑都被黄沙埋住了一多半。有的房屋已经倒塌,只有那段坚固的城墙高耸出来。风吹日晒,已不知有多少年月了,早已变成了和沙漠一样的颜色,从远处看,只会认为是座大沙丘,不从侧面转进来,永远也不会发现这座古堡。
那几头全身白色的野骆驼原来是跑进了这里避难,只不过古城的断壁残垣挡住了视线,看不到它们跑到哪去了。
城墙就象是道高高的防沙墙,但要说能否凭借它挡住这次罕见的大沙暴,还是个未知数,但在这种情况下,能有个地方躲藏就已经是老天开眼了。
很快,戴宗骞下令全军进入古城,各自寻地方暂避风沙,大军进入城中,士兵们纷纷找地方躲避,人马拥挤在一起,因为是劫后余生,人人都是脸色发黄,看不清是被吓得脸色发黄,还是一脸的沙尘,骑兵们下了战马,将马在墙边安顿好,人则躲进一间间大屋的破房顶下面。
古城虽然有城墙遮挡风沙,但是那些城墙有些地方断开了,这么多年来仍然有大量的沙子被风吹进城中,破损的房屋中,地上积满了细沙,足有三尺多厚。象戴宗骞等三将进去避难的这间大屋,还是比较好的,可能是类似衙门或者市政厅那样的设施,比较高大,纵然是这样,仍得猫着腰,稍稍一抬头,就会撞到上面的木梁。
刘超佩和张俊累得不行,进去就躺在了地上,拿出水壶就喝,戴宗骞也是双腿发软,他透过窗户,向外望了望,看到大军已经全都进了古城,长出了一口大气,欣慰道:“咱们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
“可惜了老万,竟然给白彦虎那逆贼一道给沙子埋了。”想到万淮因去捉白彦虎而死于流沙之中,刘超佩仍是心有余悸。
“好在把老万的人马大半都带了出来,也算对得起他了。”张俊叹道。
“没能抓到白逆,反而折了老万和数百兵马,左大帅那里,咱们只怕是没法交待了。”刘超佩郁郁道,又喝了一口水,可能是喝得急了,给呛了一下,一叠声的咳嗽起来。
听了刘超佩的话,戴宗骞的脸色也变得阴郁起来。
身为淮系的将领,他们自从奉命加入了西征军,可是没少受左季皋的折磨。
“白逆身死,是我等亲眼所见,还有众军为证,流沙太大,捞不到尸体,也是没法子的事,左大帅当能体谅咱们的难处。”戴宗骞说道。
“但愿如此。”张俊叹了口气,说道。
几人说话间,外边的大沙暴已经来了,一时间狂风怒号,刮得天摇地动,他们躲在古城遗迹里也不免心惊胆战,大家都心知肚明,要是风暴移动沙漠,前边的城墙被吞没了,他们就算能从屋子跑出去,也只不过是换个方被活埋而已。
房外墙下长满了沙蒿子,这是一种干草,卫队们探出身去随手拔了一些,取出火折子,点了一小堆火,给大家取暖。很快,远处的各个屋子里,也都点起了火,几名卫兵从包里取出肉干和用皮壶装着的白酒,分给三人吃喝。
在大沙漠中亡命追敌多半日,现在被沙尘暴困在这无名古城的废墟中,大家都有些饿了,于是一边烤着火,一边吃喝起来。吃完东西之后,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外边的黑沙暴依然未停。反而有越来越猛的势头。看上去象是要刮上整整一夜。
除了放哨的哨兵之外,其余的人都躺下休息了,戴宗骞躺在墙角,把手枪放在手边,以防突然有野兽蹿进来伤人。
沙漠就是这样,表面上看很平静,无风的时候,整个大地都象是被金黄色的丝缎所覆盖。可是在这平静的表面之下,吞没了无数人和动物的流沙,瞬息万变的风沙,各种沙漠中的动植物,都是一个个威胁着沙漠行人安全的因素,说不好就得出什么意外,今天遇到大沙暴,而全军没出现大的伤亡,这绝对可以算是奇迹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边的天已经黑透了。风声还是那么大,象是无数魔鬼在哭嚎。不时的有沙子落进屋顶的窟窿,这风再不停,怕是前边的破城墙就要被沙子吞没了,戴宗骞想着,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不知不觉的,戴宗骞发现,自己所在的,是一个奇怪的地方。
同样是一间黑暗的屋子,但这屋子却仿佛是建在地下,周围有铁制的梯子和扶手,在里面,则是排列整齐的一颗颗炮弹。
这些炮弹全都是西洋大炮所用,大小不一,按照不同型号分列摆放,在它们的旁边,是一个个横七竖八倒卧在那里的穿着奇怪服装的士兵,这些士兵有的头上裹着缠头,有的则没有缠头,露出盘在头顶的黑色长辫,他们的长官侧坐在一张椅子上,腿上和身上好多地方打着白色的绷带,透出点点血迹,他一脸懊丧的样子,头上带了一个造型怪异的顶部带有圆珠装饰的小帽。
这不是刘超佩么?他怎么会这样一副样子?而且怎么会和自己躲在这样一间屋子里?
这些士兵又是哪里的人?为什么他们会留辫子?
戴宗骞又看了一下四周,找到了扶梯的出口,他踏上梯子,向上爬了一会儿,来到了屋子外边,这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炮台之上,而刚才他出来的地方,则是炮台的弹药库。
这是哪里的炮台?
不知怎么,戴宗骞对这座炮台,感到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这是一座十分坚固的炮台,上面架着的全是硕大的西洋大炮,似乎是著名的德国克虏伯大炮,一共有6门,指向远处的海面,显得威风凛凛,但现在这些大炮的旁边,却并没有人驻守。
人呢?炮兵都到哪里去了?
远处传来了隆隆的炮声,令戴宗骞心中一阵紧缩。
哪里来的炮声?哪里来的敌人?这是在和谁作战?
戴宗骞的心里,充满了疑问和不安。
海面上,一艘小火轮向炮台这边驶了过来。
戴宗骞远远望去,立刻便认出了船头立着的那个人。
丁禹廷!
他和丁禹廷同属老上司李绍泉麾下,丁禹廷曾统带长江水师营,后转为马队,同戴宗骞见过多次,而今戴宗骞奉朝廷之命随左季皋西征新疆,丁禹廷被调入直隶,二人多年不见,但让戴宗骞想不到的是,他竟然会在这样一个地方和丁禹廷重逢!
而让他感到奇怪的是,丁禹廷竟然也穿着一身蓝色的奇怪的官服,头顶上戴着和刘超佩一样怪怪的带珠顶的小帽。
丁禹廷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戴宗骞正在胡乱想着,小火轮已经靠了岸,丁禹廷和几名部下快步登上了炮台。
看到丁禹廷环顾炮台,也是一脸惨然的表情,不知怎么,戴宗骞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北帮炮台的情形如何?戴大人?”丁禹廷叹了口气,问道。
“我已派人前去收集溃兵,重新编组,已新募兵一营,就地坚守。”戴宗骞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倭寇来犯,我当死守在此,与倭寇拼命,再无别说。”
“新募之军,似乎已经逃散了。”丁禹廷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我来时未见有人把守炮位,吴敬荣的两百水兵也不在,想是和新军一同逃往烟台了。”
听到丁禹廷的回答,戴宗骞不由得顿足长叹起来。
“刘大人在这里么?你这里还有多少人?”丁禹廷又问道。
“我身边仅有亲兵一十九人,炮台内有水雷营学生和刘大人所部,共计二百余人。”戴宗骞叹息着回答道。
“倭寇旦夕将至。仅凭这点人。是守不住的。”丁禹廷环顾走出炮台弹药库的一个个面容黑瘦满身硝烟和血腥味道的士兵。眼中满是悲伤之色,“撤吧!戴大人,叫人把刘大人抬出来一起走。”
“撤?往哪里撤?这炮台难道不守了吗?”戴宗骞大叫起来,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表现得如此悲愤。
“这里的大炮一旦落入敌手,便会用于轰击刘公岛,届时海军诸舰俱将不免。”丁禹廷惨然道,“与其无力防守。任其落入敌手,为敌所用,莫不如毁台弃守……”
丁禹廷的话有如一声惊雷,戴宗骞猛然回过神来,几乎是跳着脚大叫道:“守卫炮台,戴某职责所在也!作战不利,失了炮台,戴某唯有一死以报朝廷!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哪有自行毁弃的道理?”
此时的戴宗骞,说出这番话时,竟然恍惚的觉得。似乎在别的什么地方,他还和丁禹廷这样说过一次。
这样一番话。是完全符合他的性格风骨的。
他现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即使戴宗骞明白丁禹廷的建议是对的,从军事的角度而言,这座炮台应该弃守,但他脑中的传统道德思想却不容许他认可丁禹廷的提议,不战而主动放弃守地,在他看来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事情。与城池共存亡,才是符合道德标准的举动。
一切似乎是上一次争吵的重演,但这一次,丁禹廷没有再和戴宗骞争论,他挥了挥手,几名丁禹廷身后的水兵一拥而上,将戴宗骞架走,炮台上残存的守军也在丁禹廷的命令下开始撤离。
直伸入海的铁码头在海浪的不断拍击下显得格外的孤寂凄凉,小火轮上,戴宗骞看到几名身背步枪的士兵在码头上来回走动。
小火轮渐渐驶近了铁码头,船上的水手熟练的抛出了缆绳,套住了码头上的系缆桩。由于风浪太大,小火轮在码头边飘忽不定,忽高忽低,距离码头也时近时远,两名水兵看到小火轮左右摇摆,上面的戴宗骞站立不稳,便上来扶着戴宗骞,帮助他登上码头。
“谢谢你们啦!老弟!”戴宗骞对两名水兵道过谢后,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的说道:“我的事算是完了,单看丁军门的啦!”
他现在也没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么一句话。
到了岸上,来到了挂有“海军公所”牌匾的一处建筑内,他独坐于房中,看着四下无人,从怀中取出了几枚金豆,看了一会儿,之后,便放进了嘴里。
“啊!——”看到自己竟然吞金自杀,戴宗骞猛地大叫了起来。
周围的一切瞬间消失了,戴宗骞猛地直起身来,这才发现,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南柯一梦。
“啊!——”也是一声大叫,躺在对面的刘超佩也从梦中惊醒。
听到两位长官的喊叫,卫兵们全都吓了一跳,一个个跳起身来,刀枪并举,有些惊慌的望着四周。
这座沙漠古城在他们看来,和鬼城一般,是以听到戴宗骞和刘超佩的惊叫,很多人以为有鬼来了,全都给惊了起来。
“没事没事!老子让梦给魇着了!大伙儿莫要惊慌!都睡了吧!都睡了吧!”刘超佩尴尬的摆了摆手,说道。
卫兵们这才惊魂稍定,各自收了刀枪,重新睡去,而刚刚做了恶梦的戴宗骞和刘超佩却再无睡意。
“老戴,做恶梦了?”刘超佩看着面色阴郁的戴宗骞,问了一句。
“是啊,你呢?也做恶梦了?”戴宗骞回想着刚才有如真实发生过一般的梦境,反问道。
“嗯。”刘超佩愤愤的啐了一口,“娘的,简直跟真事一样,吓丢老子的魂!”
“你梦见什么了?老刘?”戴宗骞想起梦中的自己吞金自杀的样子,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奶奶的,老子梦见和倭寇开仗,打输了,京里言官参劾,最后……最后定了斩立决!押到刑场砍头!”刘超佩犹豫了一下,骂骂咧咧的还是把梦到什么告诉了戴宗骞。
“你呢?梦到什么了?吓成这样?”刘超佩接着追问道。
“和你差不多,也是和倭寇打仗输了,要弃守炮台,老子觉得对不住朝廷和乡亲父老,吞金自尽了。”戴宗骞叹了口气,答道。
“娘的!怎么都是这样的事儿!真他奶奶的不吉利!”刘超佩骂了一句。
“有人说这梦都是反着的,梦到不好的东西,兴许现实中便是好事儿。”戴宗骞安慰刘超佩道,同时也是安慰自己。
“没觉得是好事儿!”刘超佩叹了口气,摇头道,“这一回咱们没能抓到白彦虎,还折了老万和许多人马,回去后,左大帅肯定是要骂死咱们的,现在仗也差不多打完了,咱们也用不着了,他还不定怎么捏巴咱们呢!”
“反正仗也打完了,不行咱们便申请还回李大人那里吧!省得在这里,一边吃着沙子,还要受人家的气!”戴宗骞回想起自西征以来左季皋如何对待他们,也是愤愤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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